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谍影重重(全4册)

第一部

1

乔治城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大卫·韦伯,已经让一大沓尚未评分的期末考卷给淹没了。在宏伟的希利厅里,他正大步走下一条陈旧发霉的后廊,要去找系主任希尔多·巴顿。通道很狭窄,照明不足,这里很少有学生知道,就算知道也不太会经过,由于他已经迟到了,所以决定走这条他早就发现的捷径。

他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平顺。他的年度是由乔治城大学的学期来决定:第一学期开始于深冬,经过短暂的春天,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周时,已经是又热又湿的夏天了。但是在他体内有另一个自己,并不想过这种平静的生活,因为他曾为美国政府从事过秘密任务,而且跟他的前任训练员亚历山大·康克林是好朋友。

正当他走到一个转角前,突然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和嘲弄的笑声,接着墙上出现几个看来不怀好意的影子。

“王八蛋,我们要把你这亚洲鬼子的舌头给拔出来!”

韦伯把整叠考卷丢到一旁,迅速跑到转角边,看见三个身穿长大衣的年轻黑人站成半圆形,把一个亚洲人围在墙边。他们站的方式很特别,膝盖微微弯曲,上肢轻轻摆动,让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某种又钝又可怕的武器,随时准备攻击。他先认出了他们的猎物,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荣格西·塞夫。

“王八蛋,”其中一人咆哮。这个人瘦而结实,看起来像只毒虫,脸上挂着大胆且不在乎的表情,“我们到这里,是要找些货来挡郎的。”

“挡郎是永远不嫌多的,”另一个脸颊上有老鹰刺青的人说。他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,而他正边说话边来回翻转着一枚金色的。“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挡郎是什么,亚洲佬?”

“对啊,亚洲佬,”毒虫瞪大眼睛说,“你看起来狗屁也不懂。”

“他还想阻止我们,”刺青男边说边倾身靠向荣格西,“哟,亚洲佬,你要怎么做,用他妈的功夫揍死我们吗?”

他们的笑声沙哑刺耳,一边作势要踢人,一边逼近荣格西,吓得他更往墙壁缩。

第三个黑人体格魁梧,肌肉发达,他从宽松的长大衣中抽出一根球棒。“好了,把你的手举起来,亚洲佬。我们要把你的关节打个稀巴烂。”他一手拿球棒甩在另一只手掌上,“你是要一起来,还是一根一根来?”

“哟,”毒虫喊着,“他可没得选。”他也抽出自己的球棒,慢慢靠近荣格西。

毒虫挥动球棒时,韦伯也采取了行动。他的动作很安静,而且由于他们一心只想着揍扁荣格西,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在身后。

他伸出左手,抓住快击中荣格西头部的球棒。韦伯右侧的刺青男见状,狠狠咒骂了几句,随即握拳挥出,让手指上发亮有尖角的戒指对准韦伯的肋骨。

就在此刻,韦伯脑中那个模糊阴暗的性格——伯恩的性格——突然出现,掌控了他的身体。韦伯用二头肌挡下刺青男挥来的一拳,接着马上向前,用手肘击中对方的胸骨,让他整个人倒地,痛得双手抱胸。

第三个混混身材比另两个高大,他也骂了几句脏话,然后丢掉球棒,拿出一把弹簧刀扑向韦伯。韦伯没有后退,反而往前进,对着他拿刀的手腕内侧,发出短而刺痛的一击。韦伯用左脚勾住他的脚踝,接着把他举起,重重摔到地上,痛得他在地上滚了一下,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走。

韦伯猛力一拉,把球棒从毒虫手中抽走。“你这个混账。”毒虫低声说,他不知嗑了什么药,使得瞳孔扩张,眼神无法集中焦点。他拿出一把枪—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便宜货——瞄准了韦伯。

说时迟那时快,韦伯用球棒精准击中毒虫的眉心,痛得他大叫出来,整个人摇摇晃晃向后倒,手枪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。

听到打斗的吵闹声后,两名校警迅速来到现场。三个小混混急忙逃跑,其中两个扶着还在恍神的毒虫,两位校警擦过韦伯身旁,追着他们。小混混冲出后门,进入阳光下,校警也在后面紧跟着。

尽管校警出现,韦伯还是能感受到伯恩想追赶那些混混的热血在沸腾。这种欲望很快就从沉睡的意识中觉醒,而且马上掌握主控权。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这样吗?韦伯深呼吸,仿佛控制住了自己,然后转过身面对荣格西·塞夫。

“韦伯教授!”荣格西试着清清喉咙,“我不知道——”他似乎突然平静下来。他戴着一副眼镜,黑色的眼珠又大又圆。他的表情跟平常一样,看起来没什么情绪,不过韦伯看得出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。

“没事了。”韦伯把手放到荣格西的肩膀上。没办法,他就是喜欢这个来自柬埔寨的难民。荣格西经历过很大的灾祸——他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家人。荣格西和韦伯都曾身处在一样的东南亚丛林中,尽管努力尝试,韦伯还是不能让自己脱离那个湿热的世界,就像反复发烧的情况一样,无法真正摆脱。因此他对荣格西有种认同感,就如一个醒着的人却同时在做梦一样。

“Loak soksapbaee chea tay?”他用高棉语问,意思是“你还好吧?”

“我没事,教授,”荣格西用同样的语言回答,“可是我不……我是说,你怎么……”

“我们先去外面吧?”韦伯提议。虽然他已经迟到很久了,但他一点也不在乎。他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和手枪,在检查枪的结构时,撞针便坏掉了。他把没用的手枪丢进垃圾桶,但把弹簧刀收进自己的口袋。

荣格西帮韦伯整理散落在通道转角的期末考卷,接着两人便不发一语,一起走过通道。愈靠近房子正门,人潮也愈多。韦伯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是怎么回事:他们一起经历了这起暴力事件,而现在他们需要时间沉淀下来,让心情恢复正常。这本来是战争中才会有的情况,就像他们以前在丛林里一样,不过这种事现在发生在大都市的校园里,当然会令人觉得奇怪而不安。

他们走出通道,跟着一大群学生进了希利厅的正门。一走进去,在楼层中央,就可以看到乔治城大学的校徽闪烁着。绝大部分的学生都从旁边绕过去,因为有传言说只要从校徽下方走过,就永远不能毕业。荣格西正属于那大部分的学生之一,但韦伯却直接从下面走过,完全不在意这档子事。

他们走到外面,站在奶油色泽的阳光下,面对树木和旧四方院,呼吸着带有花朵嫩芽香味的空气。他们后面是宏伟的希利厅,正面的乔治亚式红砖构造看起来十分壮观,有十九世纪风格的轩窗跟石板屋顶,还有正中央两百英尺高的钟塔。

柬埔寨人转身面向韦伯。“教授,谢谢你。如果你没出现……”

“荣格西,”韦伯温和地说,“你想谈谈这件事吗?”

荣格西的眼珠是深色的,看不出里头在想些什么。“有什么好谈的?”

“我想那要看你愿意说什么。”

荣格西耸耸肩。“我没事的,韦伯教授。真的。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叫得这么难听。”

韦伯站着看了荣格西好一会儿,他突然觉得很激动,几乎要流下泪来。他很想好好抱着这个男孩,告诉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。可是他知道,依照荣格西的佛家思想,这种举动是不被接受的。他不知道在荣格西堡垒般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些什么。韦伯看过很多像荣格西一样的人,在战争和种族歧视的阴影下,目睹了死亡、文明的衰败,以及大多数美国人无法体会的悲剧。他觉得荣格西就像他的亲人,沉痛的悲伤将他们联结在一起,他知道对方心里的伤口,永远也无法愈合。

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情感,虽然彼此都知道,却都没说出口。荣格西露出一种几近悲伤的微笑,对韦伯表示感谢,接着两人便道别了。

韦伯独自站在由学生与教职员构成的人潮中,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。尽管他竭尽所能,杰森·伯恩这个具攻击性的人格又再一次控制了他。他缓慢地深呼吸,集中精神,用莫瑞·潘诺夫——他的朋友,一位精神科医师——教他的方式,来压抑伯恩的性格。首先,他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环境上:充满蓝色与金色的春天午后,四方院周围有灰色的石头与红色的砖块;学生的动作,女孩脸上的笑容,男孩发出的笑声,还有教授间热切的对话。他全神贯注看着所有事物的细节,让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地,接着才将注意力放到内心世界。

几年前,他还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的驻外机关工作。那时他的妻子,不是现在的玛莉,而是一位叫黛欧的泰国女子。他们有两个小孩,分别叫约书亚跟阿莉莎,全家住在河岸边的一栋屋子里。当时美国与北越正在打仗,可是战火延伸到了柬埔寨境内。有天中午,他在工作时,一架战机飞到他家附近,当时他家人正在河里游泳,战机猛烈射击,把他们全杀光了。

韦伯痛苦到几乎发疯。最后,他逃出家园,离开金边,辗转到了西贡,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。后来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把悲痛、半疯狂的大卫·韦伯从西贡街上解救出来,并训练他成为顶尖的秘密探员。韦伯在西贡学会如何杀戮,并把对自己的憎恨释放出来,将愤怒加诸他人身上。那时康克林的小组中有名成员——一个性情凶狠的浪人,叫做杰森·伯恩——被发现原来是个间谍,而韦伯就是负责处决他的人。韦伯后来很厌恶伯恩这个身份,但事实上,这个身份却常是他的救命恩人。杰森·伯恩拯救韦伯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。

过了几年,两人一起回到华盛顿,康克林随即给了他一个长期任务。他变成一位潜伏密探,使用杰森·伯恩这个名字,而原来真正的杰森·伯恩早就死了,没人记得他。有三年的时间,为了追捕一名逃亡中的恐怖分子,韦伯的身份就是伯恩,而且他还让自己成了著名的国际杀手。

不过在法国马赛,他的任务却出了严重差错。有人射杀他,将他丢进地中海的黑暗水域,以为他已经死了。然而,有艘渔船在海上发现他,带他回到港口,由一位酒鬼医生照顾,最后使他恢复了健康。惟一的问题是,这次濒死经历让他失去了记忆,而后来他慢慢想起的,却都是他身为伯恩时的回忆。一直到很久以后,借由玛莉的帮助,他才逐渐发现事实,原来自己是大卫·韦伯。可是在这时候,杰森·伯恩的人格已经根深蒂固,而且影响很深,无法消除了。

从此以后,他就变成两个人:大卫·韦伯是个语言学教授,有一位妻子与两个小孩;而杰森·伯恩则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训练出的杰出间谍。有危机发生时,康克林偶尔会向伯恩求助,而韦伯只能不情愿地接下任务。事实上,韦伯常常只能控制住伯恩性格的一小部分,刚刚荣格西与那些混混的冲突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。尽管他和潘诺夫用尽所有方法,伯恩总是能跳脱韦伯的控制,占据他的身体。

可汗从四方院的另一端看完大卫·韦伯和那位柬埔寨学生谈话,接着迅速进了希利厅斜对角的一栋建筑,从楼梯上了三楼。可汗的穿着和其他学生一样,他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七岁要年轻,根本没人怀疑或多看他一眼。他穿着卡其服饰跟一件牛仔外套,肩上背着一个特大号背包。他走过大厅,经过教室门口,脚上的运动鞋完全没在地上发出声响。他脑海中清楚记得四方院的图像,这有助于他再次计算确认角度,让目标无法透过树林清楚看见自己。

他停在第六扇门外,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在谈伦理学的问题,然后他便露出讽刺的微笑。在他众多深刻的经验中,伦理学就跟拉丁文一样,是死板无用的东西。他走到下一间教室,直接开门走了进去,因为他先前就确认过里面空无一人。

他很快关上门锁好,走到能看见四方院的窗边,然后打开其中一扇窗,开始工作。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口径七点六二厘米的SVDDragunov狙击枪,还有一支可拆卸的枪托。他装上狙击镜,把枪靠在窗台上,透过狙击镜找到了目标,大卫·韦伯正独自站在希利厅前的四方院对面。目标左侧有几棵树,另外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有学生经过,挡住他的视线。可汗深深吸了口气,再慢慢呼出。他瞄准了韦伯的头。

韦伯摇摇头,抖掉那些回忆对他的影响,接着重新让注意力回到现实世界。树叶在微风中摇曳,叶片尖端反射着阳光。在他附近有个女孩,她抱着几本书在胸前,因为某个笑话而笑得很开心。某处的窗户没关,里头传来一阵流行音乐。韦伯还在想着他想跟荣格西说的话,一边准备走上希利厅前方的阶梯,却突然听到低沉的“咻”声。出于本能,他马上躲进树林的阴影中。

你遭到攻击了!伯恩用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告诉他。现在快点移动!韦伯的身体才刚做出反应,另一颗透过消音器射出的子弹,正好就击中他脸颊旁边的树干。

是个神射手。一旦遭受攻击,伯恩的思考马上充斥韦伯的脑袋。

韦伯眼中看见的是个普通的世界,但也有另一个异常的世界与其平行,那就是杰森·伯恩的世界——这个空间神秘、稀薄而且致命——在他脑中就像汽油弹般闪烁着火光。就在一个心跳的瞬间,他已从大卫·韦伯的日常生活跳脱,并与韦伯认识且拥有的任何人、事物脱离开来。甚至他刚刚跟荣格西的不期而遇,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躲在狙击手看不见的树干后方,他握着树皮,用食指感受弹孔的痕迹。他抬起头来。此刻,杰森·伯恩已经追踪出弹道,发现子弹是来自四方院斜对角那栋建筑三楼的一扇窗户。

在他四周,乔治城大学的学生有些在走路,有些在闲晃,有些在聊天,还有些在争论。当然,他们什么事也不知道,就算真的听到了枪声,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,马上就会忘掉。伯恩离开作为遮蔽的树干,快速走到一群学生之间。他混进其中,走得很快,但还是尽量配合他们的速度,这群人是他最好的保护,能够替他挡住狙击手的视线。

现在的他仿佛是半清醒状态,犹如一个梦游的人,无法确实看见并体认周遭事物。在他清醒的意识中,有一部分其实看不起那些活在普通世界的老百姓,包括大卫·韦伯。

在射了第二发子弹后,可汗收回身子,觉得很疑惑,因为这跟他想的状况不一样。他急速思考着,想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。韦伯不但没有惊慌失措,如可汗预期般像只受惊的猎物窜进希利厅,反而冷静地躲到树后,挡住他的视线。这就已经够奇怪了——这个韦伯和史巴尔科在档案中的叙述完全不同——而且他还能利用第二发子弹在树上留下的痕迹来推测弹道。现在,对方正利用学生为掩护,走向这栋建筑,采取攻势而不是逃跑,这简直非比寻常。

由于事情出乎预料,可汗觉得有点焦躁,于是他急忙拆卸狙击枪收好。韦伯已经走到这栋建筑外的阶梯了,再过不到几分钟,他就会到这里来。

伯恩离开人潮,迅速进了大楼,马上从楼梯上到三楼。到了楼梯口,他便向左转。左边第七扇门:那是一间教室。现在走廊上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——非洲人、亚洲人、拉丁美洲人、欧洲人。只要伯恩见过,即使只有一眼,他都记得起来。

学生的喋喋声和他们间或发出的笑声,掩饰了这地方潜在的危险。快走到教室门口时,伯恩便从口袋拿出刚收下的弹簧刀,用手掌握住,让刀尖从中指跟无名指间露出来。他打开门,一个翻滚进了教室,停在离门口八英尺的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后,整个动作十分流畅。他举起拿刀的手,作好准备应付任何状况。

他小心翼翼起身,发现教室是空的,里头只有粉笔灰和几丝斑驳的阳光。他站着端详四周,仔细呼吸着空气,仿佛能找出狙击手的味道,在空气中重现他的影像。他走到窗边,从左边算来第四扇是开着的。他站在窗户旁,看着刚刚他跟荣格西谈话时所站的位置。狙击手就站在这里。伯恩想像那个人把枪管靠在窗台上,一只眼睛靠在狙击镜上,视野穿过四方院。他从狙击镜中看着日光与阴影,还有经过的学生跟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。他的手指放在扳机上,接着扣下。咻!咻!他射出一发子弹,接着是第二发。

伯恩端详着窗台。接着,他走到黑板边,在下方金属沟槽中抓了一点粉笔灰,又走回窗边,轻轻将手上的粉笔灰吹到窗台上。可是,完全没有一点指纹。对方已经擦拭干净了。他跪下来,检查窗户下方的墙壁,还有脚下的地板,结果也一无所获——烟蒂、头发、击发过的弹壳,什么都找不到。这名仔细的杀手就这么突然消失了。他的心跳加快,大脑迅速运转。是谁要杀他?当然,一定不是他在日常世界中认识的人。如果真要找件最糟的事,那可能就是上星期与鲍伯·德瑞克——另一个系的系主任——有点争执,因为他实在很爱单调地吹嘘自己研究的领域有多厉害。不对,这个威胁是来自杰森·伯恩的世界。

毋庸置疑,在他过去知道的人中,有很多都可能想置他于死地,但能够从杰森·伯恩的蛛丝马迹循线一直找到大卫·韦伯的,会有几个?这是他真正担心的问题。他心中有一部分很想马上回家,跟玛莉谈谈,不过他知道惟一清楚他的过去,而且能帮助他的,只有创造出伯恩的亚历山大·康克林。

他走到墙上挂着的电话旁,拿起话筒,输入教职员密码,接通外线后,随即拨了亚历山大·康克林的私人电话。康克林在中情局已是半退休状态,所以现在应该在家。伯恩听见电话忙音的声音。

现在伯恩有两个选择,一是等亚历山大讲完电话,但依他的了解,可能还要等半小时以上——或者他可以直接开车去找亚历山大。那扇开着的窗户似乎在嘲笑他,因为这扇窗比他更清楚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。

他走出教室,下了楼梯。出于本能,一路上他扫视着周遭的人,看看是否有刚刚来教室途中见过的面孔。

他快速穿越校园,走到停车场,本来想直接上车,但还是考虑了一下。他敏捷地检查了车子外观与引擎,确定没人来动过手脚,才坐进驾驶座,发动引擎,开出校园。

亚历山大·康克林住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,一块具有乡村风格的土地上。伯恩一进入乔治城市郊,天空便发出更深沉的光辉;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,似乎车窗外的乡间地区全都屏住了呼吸。

韦伯跟伯恩一样,对康克林可说是又爱又恨。他就像位父亲或听人告解的神父,但另一方面又像位共谋者或剥削者。亚历山大·康克林掌握了伯恩的过去。他急切地想与康克林谈谈,因为只有亚历山大才知道想置他于死地的人,是怎么从杰森·伯恩的线索找到乔治城大学里的大卫·韦伯的。

他离开了市区,等到进入维吉尼亚州的乡间时,一天之中最明亮的阳光已经消退了。厚厚的云团遮住太阳,阵阵强风吹过维吉尼亚州青葱翠绿的山坡地。他踩下油门,车子加速前进,大引擎发出低沉的震颤声。

开上公路某个有坡度的弯道,伯恩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超过一个月没看到莫瑞·潘诺夫了。莫瑞是局里的心理医师,康克林推荐他来治疗韦伯分裂的心理,并希望能永久压抑伯恩的性格,帮助韦伯找回失去的记忆。借由莫瑞提供的方法,韦伯慢慢找回了过去破碎的记忆片段,然而这项工作十分艰巨,而且相当耗费精力,况且韦伯每到期末总是忙得不可开交,因此而中断疗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。

他下了公路主线,开上西北方一条两线道的柏油路。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想到莫瑞?伯恩一直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与直觉,莫瑞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,一定代表了什么。他现在想到莫瑞,有什么含义?对,是有关他的记忆没错,但还有其他事?伯恩回想,上次他们见面时,两人讨论的是安静这件事。莫瑞告诉他安静对记忆有很大的帮助。总是运转着的大脑并不喜欢安静,所以只要你能保持足够程度的安静,失去的记忆就有可能出现填补空缺。好吧,伯恩心想,不过我为什么现在会想到安静这件事?

直到开进康克林家那长而弯曲的车道上,他才找到了关联:那名狙击手使用消音器,目的是不想被发现位置,可是消音器有其缺点。在使用长射程的武器时,消音器会影响子弹击中目标的准确度。所以狙击手应该瞄准伯恩的躯干——因为面积较大,比较容易击中——可是,对方却瞄准伯恩的头部。如果狙击手想杀掉伯恩的话,他这么做就不合逻辑,但如果他只是想恫吓目标,给予警告——那事情就不简单了。这位不知名的狙击手很有自信,但不是个爱卖弄的人,因为他完全展现了他的能力。

伯恩经过了破旧的大谷仓,还有其他附属建筑物——公用设施、库房之类的,接着看到了康克林的住家。那栋房子周围有高大的松树,有桦树丛和青色的西洋杉,这些树木在此地已将近六十年,比石造的房子还早了十年。这块地原本属于一位已经过世的陆军将领,他从事的几乎都是秘密任务,而且是些不名誉的活动。因此,这栋房子——应该说是整座庄园——底下充满了蜂巢般的地道,四处都有入口与出口。伯恩想,康克林应该很喜欢住在这种充满秘密的地方。

他停车时,不只看见康克林那辆BMW的7系列,旁边还停着莫瑞·潘诺夫的捷豹。当他走过门口的蓝砂岩碎石路时,内心顿时轻松许多。他在世上最好的两个朋友——就在屋子里。只要他们聚在一起,一定能解决这个谜团,就跟他们以前解决其他问题一样。他走上前廊,按下电铃,里面没有回应。他把耳朵贴在擦亮的柚木门上,听见屋里有声音,于是他试着转动门把,发现门没锁。

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,所以在半开的门口站了一会儿,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。尽管这种地方不太可能有犯罪事件,但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。康克林特别注意安全,所以不管在不在家,一定会锁上前门。他打开弹簧刀,小心翼翼进了屋子,敌人派来的杀手可能就埋伏在里面。

门厅连着一座宽阔的木制楼梯,通往一道与门厅同宽的走廊;门厅右侧是客厅,左侧是视听室,里面有个小吧台,还摆了几张充满阳刚味的深色皮沙发。另一边则有个较小的房间,是康克林的书房。

伯恩循声走到视听室。大荧幕电视上,一名播报员正站在欧斯克利饭店前面,新闻台在荧幕旁打上一个图像,显示这里是冰岛的雷克雅未克。“……这里的人都知道,反恐高峰会即将于此地举行。”

视听室里没人,但在摆鸡尾酒的小桌上,有两只复古式酒杯。伯恩拿起其中一只闻了闻,是在雪莉酒桶里陈化的斯佩赛单一麦芽威士忌。这是康克林最爱的苏格兰威士忌,其复杂的酒香让伯恩有点迷惘,让他想起在巴黎的某段回忆:当时是秋天,七叶树的叶片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,他在一间办公室,看着窗外的景色。他试着摆脱这些幻影,但那些影像实在太强烈,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身在巴黎。不过他还是回到了现实,提醒自己现在是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,在亚历山大·康克林的家中,而且事情不妙。

伯恩试着保持警觉,集中精神,可是由酒香触动的记忆压制了他,另外,他很渴望去理解那些影像,填补他记忆的空缺。于是,他让自己回到巴黎的办公室。是谁的办公室?不是康克林的——他在巴黎没有办公室。那种味道,表示办公室里除了他,还有另一个人。他转过身,在极短的瞬间看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。

他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。这里发生的事可不太寻常,他不能让自己分心,尽管他快受不了这种过着残缺记忆的生活。莫瑞好像谈过这种记忆的触媒?一幅影像,一个声音,一阵味道,甚至触觉,都可能引发记忆,只要记忆出现,后来就可以再用同样的方式引发。不过,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亚历山大和莫瑞。

他低下头,拿起桌上一本小记事簿。簿子是空白的,第一页已经撕掉,但他把本子转到某个角度,看见了第二页上有些微的凹陷字样。有人——应该是康克林——在上面写了“NX20”这几个字。他把记事簿收进口袋。

“现在已经进入倒数计时了。再过五天,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新的世界秩序,以及那些奉公守法的人民,还能不能过着和平的生活。”主播单调地继续说下去,直到进了广告。

伯恩用遥控器关掉电视,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。康克林跟莫瑞可能出去散步了,莫瑞喜欢边走边聊,趁机发发牢骚,而且他也一定希望康克林能运动运动。但是,门没有锁,这实在很反常。

伯恩折返回到门厅,走上楼梯。两间客房都是空的,看来没有住过的痕迹,客房里的浴室也都没使用过。他走下大厅,到了康克林的主卧室,里头是斯巴达式的布置摆设,很符合老军人的风格。康克林的床又小又硬,十分简陋。床上没有整理,显然康克林昨晚睡在这里,不过就一位善于处理秘密的大师来说,应该不会不整理才对。伯恩拿起一个银边相框,上面是个女人,有波浪般的长发,浅色眼珠,还轻轻露出嘲弄的微笑。他认得相片背景的圣许毕斯教堂,教堂喷泉旁的那些石狮雕像非常雄伟。巴黎。伯恩放下相框,检查浴室,什么都没发现。

他回到楼下,听见康克林书房的时钟响了两次。那是个古董钟,声音听起来如铃声般悦耳。可是对伯恩来说,这个声音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,像股黑色的波浪冲过房子,而他的心跳开始加速。

他走到玄关,一进厨房门口,马上发现了线索。炉子上有个水壶,不锈钢流理台一尘不染,冰箱里的制冰器正在运转。然后他看到了——康克林的手杖,由梣木制成,擦得很亮,顶部镶了加工过的球形手把。由于在海外的任务行动过度激烈,导致他瘸了条腿;因此,他不可能不拿手杖就出去。

书房就在左侧,是屋内一个舒适的角落,墙壁上是木头镶板,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外面一块树荫遮蔽的草坪,还有一条石板露台,露台正中央有个泳池;再往后看,可以看到几乎绵延整个庄园的松树与硬木林。伯恩愈来愈觉得事态紧急,于是赶紧进了书房。一进去后,他整个人马上愣住。

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,觉得自己的性格这么明确地分成两个部分,因为一部分的他非常冷静,不带任何感情,客观地看着眼前的情景。他大脑里善于分析的区域,注意到亚历山大·康克林和莫瑞·潘诺夫躺在染色的波斯地毯上,血从他们头部的伤口流出,浸湿了一大片,有些还流到木头地板上。是鲜血,还有光泽。康克林的眼睛朝向天花板,眼神模糊,他的表情既激动又生气,似乎他压抑的所有不满全写在脸上。莫瑞的头转向另一边,仿佛他在被击倒时,想回头看看后方,而他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害怕的神色,因为在最后一刻,他看见自己的死期到了。

亚历山大!莫瑞!天哪!天哪!突然间,伯恩的情绪崩溃,整个人跪在地上,内心缠绕着震惊与恐惧。他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。康克林跟莫瑞死了——尽管这幅恐怖的景象就在眼前,他还是很难接受事实。他再也不能和他们谈话,再也不能求助于他们了。他想起很多关于康克林跟莫瑞的事,想起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,他们曾共同经历过危险与死亡威胁,那种亲近感是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。两条生命就这么被暴力终结,留下的只有愤怒与惊恐。另一个冲击是,通往他过去记忆的门现在也关上了。不管是伯恩或韦伯,都觉得非常哀痛。伯恩的那一部分试着集中精神,抹掉韦伯歇斯底里的情绪,克制自己不掉眼泪。现在没时间哀悼了,要快点想出办法才行。

伯恩迅速观察凶杀现场,注意各个细节,试着拼凑出发生了什么事。他走近尸体,小心不去踩到血迹或碰到任何物品。康克林和莫瑞都是被射杀的,凶枪显然是丢在地毯上的那一把。凶手对他们各开了一枪,可见是专业杀手,不是一般闯空门的人。伯恩看见康克林握着的手机,可见他死前还在跟某人讲电话。是伯恩先前想要联络他那时候吗?很有可能。从血迹、尸体色泽,还有手指死后僵硬的程度来看,这起凶杀案应该是在一小时内发生的。

当他正在思考时,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。是警笛声!伯恩走出书房,来到前门旁的窗户边,看见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队正开上车道,车顶上的灯号闪烁着。伯恩现在身处凶杀现场,又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。他被陷害了。刹那间,他觉得自己就要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中。

2

他拼凑出事情的经过了。在校园对他开枪的人,并不是真要杀他,而是迫使他去找康克林,但是康克林和莫瑞已经被杀了。所以这里还有个人,在看到伯恩出现后马上报警。是那个在校园里开枪的人吗?

伯恩毫不迟疑,直接拿了亚历山大的手机,接着跑进厨房,打开一道窄门,里面有段很陡的楼梯,通往一片漆黑的地下室。他听见警用无线电的嘶嘶声,然后是人走在碎石路上的吱嘎声,接着有人敲了前门。接着外面的人开始发起牢骚。

伯恩打开厨房抽屉,四处翻找,发现康克林的手电筒后,马上穿过地下室的门,进入完全的黑暗中。伯恩用手电筒的光线照着阶梯,快速安静地下楼。他闻到很多种气味,有混凝土、旧木材、亮光漆,以及暖气炉的煤油味。他在楼梯底下找到一个门,随即把门拉开。有一次,在某个下雪的严冬午后,康克林带他走过这条地下通道,之前那位将军就是从这里到马厩附近的直升机起降场。伯恩听见他上方的木板发出吱嘎声,警察进了屋子,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那两具尸体。三辆轿车,两具尸体。要不了多久,他们就会从车牌号码查� �他身上。

他弯下身子进入低矮的通道,然后把门带上。他想到刚刚拿起的那个酒杯,可是已经太晚了。鉴识人员检查时会发现他的指纹。除此之外,他的车子还停在车道上……

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,他得快点行动!他弯着身体穿过狭窄的通道,大约走了十英尺,空间就变宽了。空气中有股刚出现的湿气,他听见附近某处有渗水声。他知道自己已经通过喷泉下方了。伯恩加快脚步,不到三分钟后,就看到了楼梯。楼梯由金属制成,是军方制造的。他走到最上面,用肩膀推开门。门外有新鲜的空气,傍晚平静而柔和的光线,以及昆虫的嗡嗡声。他已经到了直升机起降场。

柏油碎石路面上,杂乱丢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树枝。在路面边缘那栋摇摇欲坠的木板小屋里,似乎住着一个浣熊家族。这地方很明显早已废弃了。然而,直升机起降场不是他的目的地。他背向起降场,冲进浓密的松树林。

他想从庄园外绕一大圈,走出警方设置的封锁线,然后到公路上。不过,他现在得先到那条斜流过庄园的小河里去,因为他知道警方很快就会出动警犬。在陆地上他一定会留下气味,但在流动的河水中,那些狗就闻不到他的踪迹了。

他在有刺的矮树丛中曲折前进,到了一座小山脊上,站在两棵西洋杉之间,仔细聆听。他要先听清楚这个环境在正常状况下的声音,接着只要有不寻常的声响出现,他马上就能发现。他知道敌人极可能就在附近。他的朋友,还有他过去那段生活的精神支柱都被扼杀了。虽然他很想追踪敌人,但警方正在追捕他。伯恩知道在找出凶手之前,他必须先在警方完全设置好封锁线前离开这地方。

可汗一进入康克林庄园的松树及硬木林,马上有回到家的感觉。树木的枝叶像深绿色拱顶覆盖在他上方,些许的薄暮透过拱顶的间隙照在他身上。他抬起头,看见从树林最高处渗进来的阳光,但底下却是一整片阴郁幽暗,正适合他追捕猎物。他从学校一路跟踪韦伯来到康克林的家。在他的职业生涯中,他听过康克林这个人,也知道他是个传奇的间谍大师。令他纳闷的是,大卫·韦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?他怎么会认识康克林?还有,为什么韦伯才到这里几分钟,就有一大堆警察出现?

他听到远处有吠叫声,知道警方一定出动警犬了。而在他前方,韦伯正迅速穿越树林,仿佛对这地方很熟悉。这又是另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了。可汗跟上去,想知道韦伯究竟要去哪里。接着,他听到河水声,随即明白他的猎物在想什么。

可汗加快脚步,赶在韦伯之前到了河边。他知道猎物会往下游走,避开警犬的方向。当他看到一棵大柳树时,马上露出了笑容。一棵坚固的树,有延展开来的网状树枝,这正是他需要的。

傍晚微红的阳光,有如火针般穿透树林,伯恩看了看那些像是被火点燃的树叶。在山脊远处那一侧,地势变得相当险峻,一路上也愈来愈多岩石。他听见附近小河流动的汩汩声,立刻以最快速度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。冬天的大量降雪,加上早春的雨水,会让河水涨起。他二话不说直接踏进冰冷的水中,涉水往下游前进。他留在水中的时间愈长愈好,因为警犬会找不到他的气味,不知该往哪里去,而且在水中走得愈远愈好,这样他上岸时,它们就更无法闻到他的气味。

现在暂时安全了,他开始想到妻子玛莉。他得联络她才行。就现在的情况看来,回家是不可能的,这会让他家人置身危险之中。但他一定要通知玛莉并警告她。中情局一定会去家里找他,如果找不到,他们也必定会拘留玛莉并讯问她,认为她知道他的藏身之处。更可怕的是,不管设计陷害他的是谁,对方一定会找上他的家人。他突然觉得很焦虑,于是拿出康克林的手机,传了通简讯给玛莉。他只打了一个词:Diamond(钻石)。这是他和玛莉之前设定好的暗号,在情况极度危急时使用。收到这个指示,她马上会带着孩子前往另一个家。他们会安全地待在那里,不与外人接触,直到伯恩传给玛莉“一切安全”的信号。康克林的手机响了,伯恩看见玛莉回传的讯息:请重复。这不是她该有的回应。后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怀疑,因为他用的是康克林的手机,不是他自己的。他又传了一模一样的讯息:DIAMOND,这次全部都用大写。他屏息等待,直到玛莉传来回复:HLASS(沙漏)。伯恩松了口气,玛莉已经确认讯息。就在此刻,她会带着孩子坐上大篷车,马上离开这一切。

然而,他还是觉得有些焦虑。如果能听到她的声音,他会好过些,而且他也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,并告诉她他很好。但其实他并不好,因为她认识的大卫·韦伯,又被杰森·伯恩给取代了。玛莉对杰森·伯恩又恨又怕。她有什么理由不怕?伯恩的性格,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完全占据韦伯的身体。这会是谁造成的?当然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。

他竟能同时如此喜欢却又憎恨这个人,这实在令人惊讶。人的内心是如此神秘,能够包含这么极端且互相矛盾的情感,而且在喜爱对方时,还能理性地剔除对方令自己憎恨的特质。不过伯恩知道,爱人与被爱是人类不能缺少的要素。

他一边继续想着这些事,一边沿着清澈无比的河水往下游走。一些小鱼因为他的脚步而吓得乱窜。有一两次他还看见一条鳟鱼,在水中闪着银光,骨头般的嘴巴微微张开,好像在找什么东西。他走到一个转弯处,旁边有棵大柳树,树根悬垂在河床上,看来正贪婪地吸收着水分。除了流水声,伯恩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,可见追他的人没跟上来。

攻击来自他的上方。他没听见声响,但感觉到光影的变化,然后就是一股重量把他压进水里。对方施加的压力,几乎快把他身体跟肺给压碎。正当他挣扎着要呼吸,攻击者抓着他的头,用力撞在河床光滑的石头上。紧接着他的肾脏又挨了一拳,使他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。

受到这波攻击,伯恩不但没有紧绷,反而让身体保持松弛。同时,他也没有反击,而是将手肘夹在两侧。直到身体达到最松弛的状态,他便撑起手肘,转动躯干。等他猛力转过身,他便用手掌边缘向外向上挥动。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消失,他马上就呼吸到了空气。河水冲过他的脸,模糊他的视线,所以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。他发动攻击,但什么也没碰到,只剩下空气。

攻击他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,突然消失了。

可汗喘着气,倒在河床上觉得快吐出来了,他试着让空气通过喉咙周围抽搐的肌肉和瘀伤的软骨。他走进矮树丛,心里既惊讶又愤怒,没过多久,他就在复杂纠结的树林中迷路了。他勉强让呼吸恢复正常,轻轻按摩刚刚被韦伯击中的部位。那不是随便乱打的,而是经过计算,高手级的反制动作。

可汗很纳闷,突然觉得有股恐惧涌上心头。韦伯是个危险人物——他根本不像一般的学者。他经历过枪战,能够找出弹道,不但能在荒野中追踪目标,还会徒手搏斗。而且在遇到麻烦时,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亚历山大·康克林。

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?

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,那就是他不会再小看韦伯了。他要追踪韦伯,重新取得心理上的优势。等这件事快结束时,他要让韦伯惧怕他。

中情局副局长马丁·林卓斯在六点零六分整到达亚历山大·康克林的家。一个名叫哈利斯的秃头男人过来和他打照面,他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高阶警探,脸上带着烦扰的表情,因为他正试着理清辖区的问题;在发现死者身份之后,州警局、本郡警长,还有联邦调查局都开始争这件案子的管辖权。林卓斯下车后,算了算附近共有十二辆车,人数则是车子的三倍。现在这里最需要的就是秩序,还有明确的办案目标。

他跟哈利斯握手时,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说:“哈利斯警探,联邦调查局出局了。你跟我一起处理这件双尸命案。”

“是的,长官。”哈利斯干脆地说。他长得很高,但有点驼背,再加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哀伤的神情,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从很久之前就已失去了精力。“谢谢。我有些——”

“不要谢我,警探,我保证这是件他妈的大案子。”他叫他的助理去跟联邦调查局还有郡警的人协调。“有任何大卫·韦伯的消息吗?”他从联邦调查局听到消息,说他们在康克林的车道上发现韦伯的车子。不完全是韦伯,也算是杰森·伯恩。这就是为什么中情局局长指派他亲自来处理这件案子。

“还没有消息,”哈利斯说,“不过我们出动了警犬。”

“很好。你们在周围设置封锁线了吗?”

“我本来想派人出去,可是联邦调查局……”哈利斯摇摇头,“我还跟他们说要掌握时间。”

林卓斯看看手表。“方圆半英里的距离。再找一些你的人,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处设另一道封锁线。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。如果必要的话,你可以再多叫点人来。”

哈利斯拿起无线电说话时,林卓斯打量着他。“你的名字是?”他在警探向对讲机下令时直接问。

警探露出尴尬的表情。“哈利。”

“哈利·哈利斯,你在开玩笑吧?”

“不是,长官。恐怕不是的。”

“你爸妈到底在想些什么?”

“我不觉得他们有想什么,长官。”

“好吧,哈利。我们现在去看看有什么重要线索。”林卓斯年近四十,留着一头黄棕色头发,他是常春藤联盟大学的毕业生,从乔治城被招募至中情局。林卓斯的父亲是个意志坚强的人,只要想要的事,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。他在年轻的林卓斯身上灌输这种观念,同时还有对国家尽责的想法,而林卓斯也相信正因为他身上的这些特质,才使中情局局长注意到他。

在哈利斯带他进书房前,他就在视听室的鸡尾酒桌上发现那两只酒杯。“有人碰过这些东西吗,哈利?”

“据我所知没有,长官。”

“叫我马丁。我们要赶快认识对方。”他抬起头,露出笑容,让对方觉得自在些。他为了让中情局介入此案所采用的手段,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借由切断另一个政府单位的管辖权,他把哈利斯拉到了同一国。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位顺从的警探来帮忙。“让你的鉴识人员采集酒杯上的指纹,行吗?”

“马上办。”

“现在我们去跟验尸官谈谈。”

庄园边界的山脊上,有个壮汉正站在蜿蜒的路旁,透过强力夜视镜看着伯恩。他的脸很宽,像颗甜瓜,显然是个斯拉夫人。他左手的指尖呈泛黄色,因为他抽烟,而且不抽不行。他开了辆黑色大休旅车,就停在后方一处周围风景秀丽的回车道上。如果有人经过这里,只会认为他是观光客。他把夜视镜往回移,看见可汗正悄悄跟在伯恩后方。他一边注意着可汗,一边掀开他的三频手机,拨了个越洋电话。

史蒂朋·史巴尔科马上接起电话。

“陷阱已经撒下了,”斯拉夫壮汉说,“目标正在逃亡。目前警方和可汗都还没追到他。”

“该死!”史巴尔科说,“可汗在干什么?”

“你要我去查清楚吗?”壮汉以冷淡随便的口吻问。

“你离他愈远愈好。事实上,”史巴尔科说,“现在就离开那里。”

伯恩蹒跚地走到河床上,坐了下来,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回原位。他的身体非常疼痛,肺部像要着火一样。他突然想起在越南淡关的丛林,当时大卫·韦伯接下亚历山大·康克林的指令去执行一项任务,西贡指挥部本来批准了,但后来又加以推翻,因为这个任务实在危险至极,所以美国军方不能牵涉其中。

傍晚的光线渐渐衰退,伯恩知道他被推进相同的状况中。他进了警戒区——这里是敌人的地盘。更麻烦的是,他完全不清楚敌人是谁,有什么企图。现在,敌人是像在乔治城大学那样,想把他逼到某个地方,还是有别的计谋?

他听见远处有狗的吠叫声,接着他惊讶地听见附近有根小树枝断裂的声音。是动物造成的,还是敌人?他马上提高警觉。虽然他还得避开警方的封锁线,但同时他也要找个方法反击敌人。不过伯恩必须在对方发动攻击前先找到他。

如果这名攻击者跟在校园里的是同一个人,那么他不只是个神射手,还是丛林战的高手。得出这些结论后,伯恩多少觉得振奋了点。他渐渐明白对手的能力。在摸清敌人底细并让对方吃惊之前,他得先避免被杀掉……

太阳已经降到地平线之下,天空颜色看起来像团被封住的炉火。一阵凉风吹过,穿着湿衣服的伯恩打了个寒战。他起身开始移动,避免让身体僵硬,也顺便暖和身子。森林像是覆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斗篷,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很醒目,有如处于天上没有云朵、地上没有树木的广阔土地上。

如果是在淡关,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:他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,重新整理思绪,决定如何应对。可是在警戒区找地方躲是很冒险的;他可能会掉进陷阱。他缓慢谨慎地穿越森林,眼睛扫描过一棵棵树干,终于找到他要的:维吉尼亚爬山虎。虽然现在还不到开花的季节,但其有光泽的五叶特征非常明显,一定不会认错。他拿出弹簧刀,仔细把藤蔓切成想要的长度。

他才割完不久,就听到了动静。他循着那阵微弱的声音,来到一处小空地,看见一头中等体型的公鹿。它的头抬起来,黑色鼻子闻着气味。它闻到他了吗?没有,它只是想找——

公鹿跑了起来,伯恩跟上去。他脚步很轻,安静地跑着,跟鹿的路径保持平行。有一段时间,风向突然改变,使得他也必须更改路线,以保持在鹿的下风处。他们跑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,鹿便慢了下来。这里的地势较高,地表也更紧实坚硬。他们已经离河流有段距离,到了庄园最边缘的地段。公鹿轻松跳过标示庄园西北角范围的石墙。伯恩吃力地跟着爬过去,随即看见一片盐碱地。有盐碱地就表示有岩石,有岩石就表示有洞穴。他想起康克林曾说,庄园的西北角毗邻一大片相互串联的蜂巢式洞穴,这些洞穴上头有垂直的管状裂口,以前印第安人煮饭生火时,就用这些裂口排烟。这种洞穴正合他所需——是最合适的躲避处,而且有两个出口,不会被当成陷阱害他困在里面。

现在我逮到他了,可汗心想。韦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——他走错地方,进了没有第二个出口的洞穴。可汗从藏身处爬出来,静悄悄地穿越小空地,进了洞穴黑色的洞口。

他蹑手蹑脚地前进,感觉得到韦伯就在前面。可汗知道这个洞穴很浅,从味道就闻得出来,因为深入床岩的洞穴,里面混杂的有机体会散发出潮湿刺鼻的气味,但这个却没有。

前方的韦伯打开了手电筒。很快他就会发现这个洞穴没有裂口,没有其他出去的路。现在就是攻击的时机!可汗冲向对方,朝着脸部攻击。

伯恩往下倒,手电筒敲到岩石,光线像发狂一样乱照。同时,他感受得到对方挥拳过来的气流。他让拳头击中自己,等对方的手完全伸直,他便用力砍击敌人脆弱的二头肌。

他一个箭步往前冲,用肩膀撞上对方的胸骨。对方抬起膝盖攻击,打中伯恩的大腿内侧,他突然感到一阵神经痛。接着他抓住敌人的衣服,猛地一拉让对方撞在岩石上。敌人的身体弹了回来,撞击在他身上,让他摔在地上。两个人抓着彼此在地上滚动,他听得见对方的呼吸,声音竟异常地带有种亲近感,就像听一个小孩的呼吸声一样。

正当两人近身搏斗着,伯恩闻到对方身上有种复杂混合的味道,感觉就像阳光照射在沼泽上所发出的蒸气,这又让他想起了淡关的丛林。就在此刻,对方锁住了他的喉咙,他整个人因此被往后拉。

“我不会杀你,”他耳边有个声音说,“至少现在还不会。”

他用手肘往后攻击,结果对方用膝盖重击他原本就疼痛的肾脏部位。他痛得弯身,但对方扣着他的喉咙把他身体拉直。

“我现在就能杀掉你,可是我不会这么做,”对方说,“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,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。”

“为了抓到我,你一定得杀掉两个无辜的人吗?”伯恩说。

“你在说什么?”

“你在那栋房子里杀掉的两个人。”

“我没杀他们;我从不滥杀无辜。”对方轻笑了一声,“另外,我不觉得跟亚历山大·康克林扯上关系的人,称得上是无辜。”

“但是你把我逼到这里,”伯恩说,“你开枪威胁我,迫使我去找康克林,这样你就可以——”

“你在胡说八道,”对方说,“我只是一路跟踪你到这里。”

“那么你怎么会叫警察过来?”伯恩说。

“我为什么要找他们?”对方轻声说,但语气非常严厉。

虽然这些信息很令人惊讶,但伯恩并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上头。他的身体在对话中慢慢放松了点,整个人也向后倾,这减轻了他喉咙上的压力,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。他翻转脚关节,同时降低一边的肩膀,让对方只注意着要锁住他的喉咙。就在这个瞬间,伯恩迅速用掌根击中对方耳下部位,让对方重重倒地,而他喉咙上的束缚也解开了。

伯恩深吸几口气恢复精神,但由于刚才缺氧,还是觉得头昏眼花。他拿起手电筒,照向对方刚刚倒地之处,却什么也没看到。他突然听见耳语般的声音,便举起手电筒,看见一个人冲向洞口。光线照在那人身上时,他转了个身,而伯恩在他消失在树丛间之前瞥见了他的脸。

伯恩追上去。没多久,他便听到远处发出“啪啦”一声!然后在前面上方传来某些动静,于是他快速穿过矮树丛前往之前设置的陷阱区。他用维吉尼亚爬山虎编成一道网子,再绑到一棵他几乎折弯成两半的小树上。攻击者掉到他的陷阱了。原来的猎人,现在成了猎物。伯恩来到树下,切下网子,准备看看敌人的模样。

空无一人!他拿起网子,看见上半部割了个洞。他的敌人反应很快,很聪明,而且准备周全;下一次要让对方惊奇就更不容易了。

伯恩抬头,用手电筒照了照周围的树干,除了自己,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。他不情愿地佩服起这位善于临机应变的高手。一只北美夜鹰发出嗥叫,打破冗长的寂静,接着是只猫头鹰的叫声,凄厉地回荡在这座满是松树的山丘。

他低下头,深深吸了口气,在脑海中描绘对方的面孔,还有那双深色眼睛,他很确定在校园那间教室走出来时,看过这张脸。

终于,他知道了敌人的脸孔跟声音。

“我现在就能杀掉你,可是我不会这么做。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,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。”

3

人道有限公司是个国际性的人权组织,以其在全球各地的人道支援及物资救助闻名,总部位于布达佩斯西边的盖勒特丘陵。史蒂朋·史巴尔科透过巨大的厚玻璃看着窗外的壮丽景色,想像多瑙河和整座城市膜拜在他的脚下。

他绕过自己的大办公桌,走到一张软垫椅上坐下,面对肤色非常黝黑的肯亚总统。总统的保镖站在门边,双手背在身后,脸上毫无表情。在他们上方的墙壁有个浅浮雕,一只手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,这是人道有限公司著名的商标。

肯亚总统名叫裘莫,是个吉库犹人,属于肯亚最大的民族,他是肯亚共和国第一任总统裘莫·肯雅塔的后裔。正如他的祖先一样,他是个Mzee,这个词来自史瓦希利语,意思是值得尊敬的长者。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有套装饰华丽的银色餐具,其悠久历史可追溯至十八世纪初。桌上另外还有顶级红茶、小饼干,和一个有雕饰的椭圆形餐盘,上面仔细摆放着制作精致的三明治。两人以平等的语气低声对谈着。

“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的慷慨,还有你的组织所提供的援助。”裘莫说。他坐得非常端正,背部挺得很直,微微离开椅背上舒适的厚绒布。时间与经历已让他脸上失去年轻时所拥有的活力,皮肤的光泽之下带点灰白。由于面对过许多艰苦困境,他的相貌似乎被压缩,硬化成一种永远保持坚毅不拔的表情。简单来说,他就像一位被围困太久的战士。他的双脚并在一起,膝盖弯曲成精准的九十度。他大腿上放着一个非洲玫瑰木制成的长方形盒子,盒子上了亮光漆,上头有很深的木纹。他把盒子递给史巴尔科,动作表情看来似乎有点羞怯。“这是肯亚人民最深刻的祝福,先生。”

“谢谢你,总统先生。你实在太好了。”史巴尔科亲切地说。

“应该说是你太好了,先生。”裘莫急切地看着史巴尔科打开盒子,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应。盒子里有一把刀和一块上下扁平,几乎是椭圆形的石头。

“天哪,这不会真的是块圣石吧?”

“是的,没错,先生,”裘莫带着欣喜的语气说,“它来自我出生的村庄,来自我现在还隶属的议会。”

史巴尔科知道裘莫指的是长者议会。圣石对部落成员来说,是非常重要的东西。如果议会里有无法用其他方式解决的纷争,他们便会把誓约注入这颗石头中。史巴尔科握住用红玉髓刻成的刀柄,他知道这把刀也具有仪式意义。在决定是否将犯人处死时,他们会将刀片加热,放在犯人的舌头上,再用起水泡的程度来决定他们是有罪或者无辜。

“不过我有点好奇,总统先生,”史巴尔科用种顽皮的语气暗示对方,“这块圣石究竟是来自你隶属的议会,还是委员会?”

裘莫笑了出来,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颤动着他的小耳朵。这些日子以来,他很少这么笑过,他甚至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。“所以你听过我们的秘密会议吧,先生?我相信你非常了解我们的风俗与传统。”

“肯亚的历史既悠久又血腥,总统先生。我深刻相信我们会在历史里学到大多最重要的教训。”

裘莫点点头。“我同意,先生。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再向你提一次,少了你提供的医生与疫苗,我实在无法想像我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

“现在并没有能治愈艾滋病的疫苗,”史巴尔科的语气温和但坚定,“现代医学可以利用鸡尾酒疗法减缓疾病造成的痛苦与死亡,但从其蔓延的情况看来,只有严格执行避孕或禁欲才是最有效的方式。”

“当然,当然,”裘莫仔细擦着嘴。他厌恶自己要低声下气来求助这个已经援助肯亚许多物资的人,可是,他还有什么选择呢?艾滋病正在毁灭他的国家。他的人民在受苦、死亡。“先生,我们需要更多的药。你已经为我的国家提供很多了,但是有上千人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“总统先生。”史巴尔科向前倾,裘莫也跟着做。从上方窗户透进来的阳光,照在他的头上,看起来像是他露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光芒。阳光也照在他左半边脸完全无毛的那一侧,使得他的毁容更加明显,让原本心意坚决的裘莫吓得不知所措。“人道有限公司正准备带着两倍的医生和两倍的医药回到肯亚,但是你——政府——也要做点事。”

这个时候,裘莫才知道史巴尔科对他别有所求,而不是宣导安全性行为或者发放保险套。他突然转过身,叫两位保镖离开办公室。等门一关上,他便说:“在这么危险的时候,叫开他们是不太好,不过完全没有私人的空间也会让人受不了。”

史巴尔科露出笑容。根据他对肯亚历史及其部族风俗的理解,他可不能小看这位总统,或者其他人。裘莫的要求可能很多,但不会让人占他便宜。吉库犹族是很高傲的,这是他们非常重要的特性,也可说是他们惟一重视的东西。

史巴尔科倾身打开一个保湿罐,拿了一根古巴名牌雪茄给裘莫,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。他们站起来,点燃雪茄,走过地毯站在窗边,看着平静的多瑙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“世上最美的景色之一。”史巴尔科找了个话题。

“的确。”裘莫附和。

“而且如此宁静。”史巴尔科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,“很难想像,在世上其他地方,还有人们在受苦。”他转身面向裘莫,“总统先生,如果你肯给我七天时间,让我能毫无限制地进入肯亚领空,我会认为你帮了我一个大忙。”

“毫无限制?”

“进入与离开,起飞降落之类的。不用通过海关,不用入境程序,不用任何检查,没有任何事物阻碍我们的人。”

裘莫假装考虑。他吐出一口烟,但史巴尔科知道他并不是在享受雪茄。“我只能给你三天,”裘莫最后说,“如果超过三天,其他人会开始有意见的。”

“这样就行了,总统先生。”三天正是史巴尔科要的。他本可坚持要求七天,但这会伤害裘莫的自尊,不是明智之举。而且,他要散播善意,而不是愤恨。他伸出手,握住裘莫干而长茧的手。史巴尔科喜欢他的手;这代表这只手的主人是位劳动者,而且不怕弄脏自己。

等裘莫跟其随行人员离开后,史巴尔科便准备替他的新雇员伊桑·赫恩做公司导览。他本来可以随便指派一位助理来导览,但他有个习惯,就是亲自确认新雇员已经安顿下来,而这也是他很骄傲的一点。

赫恩是个有为的年轻人,原来在城市另一端的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工作。他极度擅长筹集资金,而且跟欧洲的富有阶级与菁英人士交流甚密。史巴尔科觉得他口齿清晰、举止优雅,而且富有同情心——简而言之,是个天生的人道主义者,正符合人道有限公司星星般闪耀的形象。另外,他也真的很喜欢赫恩,这个人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,也就是在那场让他毁容的事件之前。

他带着赫恩走过七层楼的办公室,里面包含了实验室、计算筹集资金运用资料的部门,这可是这类组织的命脉,还有会计、采购、人力部门,以及交通部门,负责维护公司的喷射机、运输机、船与直升机等。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开发部门,赫恩的新办公室就在里头。现在,办公室是空的,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,一张旋转椅,一部电脑跟电话。

“其他设备,”史巴尔科对他说,“过几天就会到了。”

“没问题,先生。我只要有电脑和电话就够了。”

“先警告你,”史巴尔科说,“我们的工时很长,以后你一定会有需要整夜加班的时候。但我们也不是不人道的。我们提供的折叠式沙发可以摊开成一张床。”

赫恩笑了。“不用担心,史巴尔科先生。我很习惯长时间工作。”

“叫我史蒂朋。”史巴尔科握住这位年轻人的手,“大家都这么叫我。”

中情局局长正在焊接一个锡制士兵玩具的手臂之时——一个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英国士兵——电话突然响起。一开始他不想接,故意让电话响着,尽管他知道是谁打来的。他想,也许这是因为他不想听到副局长即将说出的话。林卓斯认为局长派他去调查犯罪现场,是因为被害者对中情局的重要性。至少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没错。

然而,真正的原因,是因为他无法亲自过去。光想到看见亚历山大·康克林死去的那张脸,他就快承受不住了。

他坐在地下室工作坊的一张凳子上,这里的空间小而封闭,抽屉、小壁橱全都摆放得非常整齐,简直是自成一个世界,这地方连他妻子——还有孩子在家时——都禁止进入。

他的妻子马德琳从敞开的地下室门口探头进来。“柯尔特,电话。”她随意地说。

他从木盒中拿出一只士兵的手臂,仔细研究着。他的头很大,但额头上长而浓密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很睿智,甚至像个预言家。他的淡蓝色眼珠就像以前那样计算着,但嘴角的皱纹却加深了,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永远板着面孔似的。

“柯尔特,你听到我说的吗?”

“我又没聋。”士兵手臂的手指微弯成杯状,仿佛正准备伸手抓取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。

“唔,你到底要不要接?”马德琳说。

“不管我接不接,都不干你屁事!”他愤怒地喊,“你现在就上床睡觉行不行?”过了一会儿,他便听见地下室的门关上了。这种时候,为什么她就不能让他好好静一静?他恼怒地想。结婚三十年了,你还以为她会懂。

他把注意力放回士兵身上,将手臂接上躯干,对好角度。这就是他在遇到无法控制的情况时,最常做的事。他像是扮演上帝,买下这些玩具士兵,切成一段一段的,然后再重新接起来,把他们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。只有在这个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,他才能真正控制每个人与每件事。

电话依然机械式地响着,他咬着牙,好像这种声音正磨蚀着他。他跟亚历山大还年轻时,两人曾一起做了多少大事!在俄罗斯的任务差点让他们进了路比扬卡;他们渗透了柏林围墙,从史塔西救出秘密探员;他们还曾在维也纳一间安全的屋子内,审问一名苏联秘密警察的背叛者,后来发现他是个双面谍。在长期线民伯恩德死后,他们告诉他妻子会好好照顾伯恩德的孩子狄特,带他回到美国,让他念完大学。他们说到做到,而且他们的慷慨也有了回报。狄特再也没回去找他母亲,后来还加入中情局,当了好几年的科技司司长,直到后来在一起摩托车车祸中丧命。

以前那段日子哪里去了?伯恩德死了,接着是狄特——现在则是亚历山大。为什么那些事件现在全变成他记忆里的小点?毫无疑问,时间和责任严重侵蚀了他。他已经是个老人,虽然拥有更多的权力,但昨日那些勇敢的行为,以及他跟亚历山大支配秘密世界、改变国家命运的热情,全都烧成灰,再也回不来了。

他握拳捶得玩具士兵严重受损。最后,他终于拿起话筒。

< p>“喂,马丁。”

林卓斯马上听出他声音里的疲困。“你还好吧,长官?”

“不,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好!”这就是他要的,他想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挫折,“在这种情况下,我怎么可能觉得好过?”

“我很遗憾,长官。”

“不,你一点也不,”他刻薄地说,“不可能,你根本不懂。”他看着刚刚敲坏的士兵,脑中想着过去那些光荣时刻。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你说要报告最新的任务进度,长官。”

“我有说吗?”他摸着头,“嗯,我想有吧。你发现了什么?”

“在康克林车道上的第三辆车,是大卫·韦伯的。”

他敏锐地听出林卓斯的语气。“可是?”

“可是韦伯不见了。”

“当然。”

“他一定曾在这里。我们让警犬闻过他车上的味道,它们发现他之后便一路跟到树林中,可是到一条河中便追丢了。”

他闭上眼睛。亚历山大·康克林和莫瑞·潘诺夫被射杀,杰森·伯恩失踪,而且再过五天,本世纪最重要的反恐高峰会就要举行。他耸耸肩。他憎恨这些尚未解决的零星问题,但最恨的还是国安顾问萝贝塔·艾隆佐·欧蒂兹。“做过弹道比对和法医勘验了吗?”

“报告明天早上才会出来,”林卓斯说,“这是我能力所及了。”

“一直到联邦调查局跟其他执法单位——”

“我已经解决他们的问题了,案子是我们的。”

局长叹了口气。他欣赏副局长的主动,但他不喜欢说话被打断。“继续追查。”他粗鲁地说道,接着便挂上电话。

有好长一段时间,他只盯着桌上那只木盒,听着屋子发出的老人般的呼吸声。木板发出吱嘎声,就像老朋友说话的声音。马德琳一定在为她自己泡杯热可可,这是她睡前的习惯。他听见邻居小狗的吠叫,不知为什么,他觉得那声音里带着悲伤与失望。最后,他伸手进木盒拿了一个内战时期士兵的躯干;他要造一个新的士兵。

4

“从你的脸上看来,想必是发生车祸了吧。”杰克·凯瑞说。

“也不算,只是爆胎而已,”伯恩一派轻松地回答,“可是我没有备胎,而且走路时又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——我想应该是树根吧,害我跌到河里。”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,“我的动作其实不怎么协调。”

“欢迎你加入我的行列。”凯瑞说。他的身材高大而瘦削,但却有双下巴,而且腰部脂肪也很多。“有一次我老婆叫我用洗碗机,结果我倒了一大堆洗衣粉进去。天哪,你应该看看那团乱的!”他善良地笑着。

夜色十分昏暗,天上没有月光或星星。外面开始下起毛毛雨,凯瑞启动了雨刷。伯恩还穿着湿衣服,坐在位子上打了个颤。他知道自己要集中精神,但每次闭上眼睛,却还是一直看到康克林和莫瑞的尸体;他看见渗出的血迹,还有头骨碎片与脑浆。他的手指弯曲,紧紧握拳。

“你是做什么的,李德先生?”

伯恩告诉凯瑞他名叫丹·李德。凯瑞这个人,看来像位注重旧式礼仪的绅士。

“我是个会计师。”

“我自己是设计核废料处理设施的。我旅行了好长一段路,是的,长官。”凯瑞斜瞥了他一眼,眼镜镜片反射着光线。“该死,别介意我这么说,你看起来不像个会计师。”

伯恩勉强让自己笑出声。“大家都这么说。我在大学是美式足球队的。”

“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,不像许多其他的前运动员,”凯瑞说。他摸着自己圆圆的腹部,“也不像我。而且我以前也不是运动员。我试过一次美式足球,不过不知道该往哪里跑,还被重重擒抱哩。”他摇摇头,“对我来说,这样就够了。我是个大情人,不是战士。”他又瞥了伯恩一眼,“你有家人吗,李德先生?”

伯恩迟疑了一下。“妻子和两个小孩。”

“很快乐吧?”

车子迅速通过一群树木,路旁公用电话的杆子已经被风吹得倾斜,一间废弃的小屋,上头布满了藤蔓。伯恩闭上眼睛。“非常快乐。”

凯瑞开进一处大弯路。他是个绝佳的驾驶。“至于我,已经离婚了。那段婚姻很糟。我老婆带着我们三岁的孩子离开我,那是十年前的事了。”他皱眉,“还是十一年前?总之,从那时候,我就没听过她或小儿子的消息。”

伯恩突然睁开眼睛。“你从来没跟儿子联络?”

“也不是没试过。”凯瑞似乎有点抱怨之意,说话也开始语带保留,“有段时间,我每个星期都打给他,寄信寄钱,你知道,就是他可能会喜欢的东西,脚踏车之类的。不过从来没得到回应。”

“你怎么不去看他?”

凯瑞耸耸肩。“后来我听到消息——他根本不想见我。”

“那是你老婆放出的消息,”伯恩说,“你儿子还只是个小孩。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。他怎么可能这样子?他连你是谁都不太认识。”

凯瑞咕哝着。“你说得简单,李德先生。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。”

“那是因为我了解我的孩子,”伯恩说,“如果是我儿子,我会不惜代价要回他。”

他们现在来到居民较多的区域,伯恩看见一间旅馆,还有一排打烊的商店。他看见远处有一阵红色闪光,接着是另一阵,原来前方有个大范围的路障。他算了算共有八部车,各四辆排成一排,朝着公路成四十五度角,以便保护他们的人员,而且也能随时发动车子封闭路障。伯恩知道自己绝不能靠近那里,至少不能坐在这辆车里。他要找其他方式通过。

突然,一间全天营业便利商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亮起。

“我想我就到这里吧。”

“你确定吗,李德先生?这里还很偏僻的。”

“别担心。我会叫我太太来接我。我家离这里不远。”

“既然不远,就让我直接送你回去吧。”

“没关系,真的。”

凯瑞开到路边,正好停在便利商店旁边。伯恩下了车。

“谢谢你载我一程。”

“我很乐意。”凯瑞笑着说,“还有,李德先生,谢谢你的建议。我会考虑的。”

伯恩看着凯瑞开走,然后转身走进便利商店。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得快灼伤了他的眼睛。有位年轻的男店员边抽烟边看着一本平装书,他留着长发,满脸粉刺,双眼布满血丝。伯恩进来时,店员随意抬头看了一下,然后漠不关心点了点头,又继续看他的书。不知在哪里,有部收音机开着,一位女歌手正在唱“昨日已逝”这首歌,音调听起来疲倦而忧郁,就像是为伯恩而唱的。

一看到架上的食物,他才想起自己从午餐后就没吃过东西了。他随便抓了罐花生酱,一盒脆饼,还有牛肉干、柳橙汁跟水。他需要补充蛋白质和维他命。他也买了件T恤、一件长袖条纹衬衫、一组刮胡刀跟刮胡泡,还有其他根据经验知道会用到的东西。

伯恩走到柜台,店员便放下手中的书。他在看的是山缪·R.狄勒尼的《代尔格林》。伯恩记得他刚从越南回来时读过,是本有关因战争而产生幻觉的书。过去的记忆又冲进他脑海中——血腥,死亡,愤怒,滥杀,模糊了他在金边失去家人的痛苦。“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。”这是凯瑞说的。他根本不懂。

“还有其他的吗?”满脸粉刺的年轻人说。

伯恩眨眨眼,回到现实。“有手机充电器吗?”

“抱歉,老兄,全卖光了。”

伯恩用现金付账,拿起装东西的褐色纸袋便离开商店。十分钟后,他已经走到旅馆。这里只有几辆车:一辆牵引式拖车停在旅馆最旁边,附近还有一辆上头有压缩机的冷冻卡车。营业室内有个瘦长的男人,应该是承办人,他的脸色苍白,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一台老旧黑白电视,看到伯恩后,他便绕过桌子拖着脚走出来。伯恩用另一个假名登记住宿,同样也是付现。他身上还剩下六十七块钱。

“真他妈奇怪的一晚。”瘦长男人粗着嗓门说。

“为什么?”

瘦子的眼睛亮了起来。“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谋杀案的消息?”

伯恩摇摇头。

“就在离这里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。”瘦子斜靠在柜台说。他的口气闻起来有咖啡跟胆汁味,令人很不舒服。“有两个人——政府的人——没人谈论关于他们的事,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:嘘,深喉,间谍密探之类的事,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在干啥?你到房间打开电视,转到就知道了,我们有第四台跟其他设备。”他把钥匙递给伯恩,“我把你安排到离盖远一点的房间——他是个卡车司机,你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他车子吧。盖常跑佛罗里达到华盛顿特区这条线;他早上五点就会出发,最好别打扰到你,对吧?”

旅馆房间漆成黄褐色,相当陈旧。即使用上工业级清洁剂也无法完全清除腐败的气味。伯恩打开电视,转了几个频道,拿出花生酱跟脆饼干开始吃了起来。

“毫无疑问,总统这项大胆而有远见的提议,也许能让未来更趋向和平,”的播报员说。在她后方,有个鲜红色大横幅跨过电视荧幕上方,写着反恐高峰会,看起来就像某个伦敦小报的标题。“除了总统,参与这次高峰会的有俄罗斯总统跟其他阿拉伯主要国家领袖。到下一周的这段期间,我们会跟沃夫·布里兹尔一起参加总统的宴会,而克莉斯蒂·艾蔓普也会为我们替俄罗斯及阿拉伯领袖做深入评论。显然,这次高峰会是本年度最大的新闻。现在,请看我们从冰岛雷克雅未克带来的最新讯息……”

镜头转到欧斯克利饭店前方,这里就是五天后高峰会举行的地点。一位过度严肃的记者,正开始采访杰米·霍尔,他是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。霍尔有一副方脸宽下巴,剪得很短的平头,姜黄色小胡子,还有淡蓝色眼珠。伯恩看着他,脑中突然响起警报。霍尔是中情局的人,而且是反恐中心高阶主管。他跟康克林发生过不只一次冲突。霍尔是个精明的政治动物,只要哪个人重要,他就会去拍马屁。遇到要随机应变的情况时,他只会采取教科书上教的那一套。要是康克林知道他是这次高峰会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,一定会气到中风。

伯恩还想着这件事的时候,荧幕上的跑马灯露出一条即时讯息,内容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和莫瑞·潘诺夫医生的死讯,他们两人都是高阶政府官员。镜头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画面,上头的主标题写着重大新闻,副标则是马纳萨斯命案,而大卫·韦伯的相片,就投影在电视上,几乎占满了整个荧幕。

接着,播报员开始报告亚历山大·康克林跟莫瑞·潘诺夫医生惨遭杀害的最新讯息。“两人头上各中一枪,”女播报员以记者一贯无情甚至欣喜的语气说,“显示是职业杀手所为。政府提供的主要嫌犯,是这位名为大卫·韦伯的男子。韦伯可能会使用化名杰森·伯恩。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,韦伯,或称伯恩,患有妄想症,而且是个危险人物。如果见到他,千万不要靠近,请尽速拨打号码……”

伯恩把电视转到静音。天哪,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。难怪先前那路障看起来很有组织——原来是中情局的人,不是地方警察。

得马上行动。他拍掉腿上食物的碎屑,拿出康克林的手机。现在他要找出康克林被射杀时在跟谁谈话。他按下重拨键,听着电话铃响,过不久便进入预录语音。这不是私人电话,是公司的。林肯·范恩西装店。想到康克林死前竟然只是在跟他的裁缝通话,实在令人沮丧。一位间谍大师,竟然落得如此下场。

他找出最后一通拨进的电话,是前一晚打来的。对方是中情局局长。死胡同,伯恩心想。他站起来,走进浴室脱掉衣服。他在莲蓬头的热水下站了很久,什么也不想,慢慢冲掉身上的尘土与汗渍。能够重新觉得温暖而洁净,实在很舒服。要是他有一套干净的衣服就好了。他突然抬起头,擦掉眼睛周围的水,心跳加快,脑袋又开始全速运转。康克林的衣服是在M街的旧世界西装店裁制的;康克林已经去那里好几年了。那间店的老板是个俄罗斯移民,康克林甚至每年会去跟他吃一两次晚餐。

伯恩似乎很激动,迅速擦干了身体,马上拿起康克林的手机拨给查号台。等他查到林肯·范恩西装店在亚历山卓的地址后,便瞪着眼坐在床上。他纳闷除了切割织品跟缝制折边外,这间林肯·范恩西装店还有什么名堂。

哈森·阿瑟诺夫欣赏着卡里德·穆拉特再也无法见到的布达佩斯。他一边说话一边跟席娜·哈丝耶夫办理入境手续。

“可怜的穆拉特,”她说,“他是个勇敢的人,英勇的独立战士,可是他的思想根本就停在十九世纪。”席娜是阿瑟诺夫的助理官,也是他的爱人,她身形娇小,但瘦而结实,跟阿瑟诺夫一样也像个运动员。她留着一头长发,黑得犹如夜晚,像个花冠盘在头上。她的嘴唇很宽,颜色很深,加上一双发出光泽的眼珠,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狂野的吉普赛人,但她的心却能像律师一样无情而精于算计,而且毫无畏惧。

阿瑟诺夫在屈身进入等待的豪华轿车时,因为疼痛而咕哝了一声。刺客那发子弹射得十分精准,只打到肌肉,进去跟出来的弹孔都非常干净利落。伤口痛得要命,但很值得,阿瑟诺夫一面这么想着,一面在她旁边坐好。没有任何人怀疑他;即使是席娜,也不知道他在穆拉特的刺杀行动中插了一脚。但他有什么选择?穆拉特愈来愈担心导师的计划会有什么后果。他没有阿瑟诺夫的远见,也不像阿瑟诺夫那样极端主张社会正义。他只要从俄国人手中赢回车臣就心满意足了,殊不知世界上其他的国家还藐视着他们。

当导师提出一份大胆冒险的计划时,阿瑟诺夫觉得像是得到了启示。他可以清楚看见导师预示的未来。在受到如此震撼的启发后,他看着卡里德·穆拉特,试图确认对方也能理解自己看见的未来,可事情却不是如此。卡里德的眼光只局限在家乡之内,他根本不知道夺回祖国只能算是次要之事。阿瑟诺夫明白,车臣人不只要能挣脱那些俄国异教徒的枷锁,更要在伊斯兰世界占有一席之地,赢得其他穆斯林国家的尊敬。车臣人是信奉苏菲神秘主义教条的逊尼派;苏菲主义的特征为zikr,这是一种赞颂神的咒语,人们会在仪式中吟诵祷词,跳着有节奏的舞蹈,最后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,此时神之眼就会向他们显现。逊尼派跟其他教派一样自成体系,但对稍微偏移其严谨教条的人,会加以痛斥,并且憎恶、恐惧他们。不管神秘主义究竟神圣与否,都是令人厌恶的。思想停在十九世纪,说得真是太贴切了,阿瑟诺夫怀恨想着。

从刺杀成功那天起,阿瑟诺夫终于当上梦寐以求的车臣自由斗士新领袖,并且活在一种狂热到几乎要产生幻觉的状态里。他睡得很多但并不安稳,因为他一直做噩梦,梦见自己试着从断壁残垣的迷宫中找出某件东西或某个人,却总是找不到。因此,在对待下属时,他变得急躁而粗暴,完全不能容忍一丝小错误。能够安抚他的只有席娜;她的触摸像是魔法,能让他从地狱的状态中脱离出来。

伤口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。看着车窗外古旧的街景,见到人们自由自在做着想做的事,完全没有恐惧的迹象,让他产生一种出于痛苦的妒忌。他恨他们,因为那些过着自由安逸生活的人,压根不会想到,他跟同胞从十八世纪初就过着绝望挣扎的生活。

“怎么了,亲爱的?”席娜担心地皱着眉说。

“脚很痛,我不想再坐着,就这样。”

“我很了解你。虽然我们已经复了仇,但你还没从穆拉特被杀的阴霾里走出来。我们为卡里德·穆拉特报复时,杀了三十五个俄军。”

“不只穆拉特,”阿瑟诺夫说,“还有我们的人。因为有人变节投靠俄军,害我们损失十七名弟兄。”

“你已经解决那名叛徒了,而且就在属下面前处决他。”

“我要让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。审判迅速,刑罚严厉。这是我们的命运,席娜。我们为同胞流的眼泪永远不够。你看看,我们的人迷失、分散在高加索山,有超过十五万车臣人过着难民的生活。”

阿瑟诺夫再度提到这段痛苦的历史时,席娜并没有阻止,因为她知道那些故事需要不断重复,才能继续流传下去。他们就是车臣人的历史书。

阿瑟诺夫紧握的拳头变得苍白,因为太过用力,指甲在手掌上压出了血痕。“啊,我们要有比AK47更致命、比C4塑胶炸药更强大的武器!”

“快了,快了,”席娜用她深沉如音符般的声音低声说,“导师已经证明,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。你看他的组织去年提供我们同胞多少物资,还有他的媒体人士,让我们上了多少国际报章杂志的封面。”

“可是俄国人的枷锁还套在我们脖子上,”阿瑟诺夫咆哮,“我们随时都有数以百计的同胞死去。”

“导师承诺会给我们能改变一切的武器。”

“他承诺要给我们整个世界,”阿瑟诺夫擦去眼中的砂砾,“承诺的时间已经过了,现在让我们看看他怎么履行约定。”

导师派去接他们的豪华轿车,从高速公路下到卡曼科特大道,接着经过阿尔帕德桥,桥下一艘漆得鲜明的大型平底船,映射出灿烂的光芒。席娜往下方看,一侧是国会大厦,有半圆形屋顶跟歌德式的石造尖塔;另一侧则是树林丛密的玛格丽特岛,富丽堂皇的多瑙河大酒店就在那里,干净的白床单、厚厚的绒毛被正等待着他们。白天坚强如钢铁的席娜,准备在夜晚沉迷于布达佩斯,并且享受饭店里那张大床。她觉得这种盛宴款待并不背离自己的苦行生活,反而能让她暂时脱离艰困与落魄,就像在舌头下偷偷塞进一片比利时巧克力,秘密地享受那种愉悦感。

豪华轿车停在人道有限公司大楼的地下室。他们一下车,席娜便从驾驶手中拿过一个长方形的大包裹。穿着制服的警卫打开电脑资料库,比对他们护照上的照片,确认无误后便给他们两张压膜过的通行证,然后带他们进了一部由黄铜与玻璃制成的华丽电梯。

史巴尔科在办公室里跟他们会面。这个时候,太阳还高挂在天空,河面反射着光线,看起来就像熔解后的黄铜。他与两人拥抱,问候他们飞行顺不顺利,从费里海吉机场过来的路程舒不舒适,以及阿瑟诺夫腿上的伤感觉如何。

寒暄过后,他们一起走进隔壁房间,房间墙壁上有蜂蜜色的美洲山核桃木饰板,中间有张桌子,白色亚麻布桌巾上摆着闪闪发亮的餐具。史巴尔科替他们准备了晚餐,而且是西式的,有牛排、龙虾,还有三种不同的蔬菜——全是车臣人最爱的。餐桌上没有半颗马铃薯。马铃薯是阿瑟诺夫和席娜经常连续吃上好几天的食物。席娜把包裹放在一张空椅子上,接着大家便坐了下来。

“导师,”阿瑟诺夫说,“一如往常,我们对你慷慨的招待感激不尽。”

史巴尔科点点头。他很享受被他们这样称呼,导师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圣人、上帝之友的意思。这个称号会让他们敬畏他,并把他当成一个地位崇高的领导者。

他站起来,打开一瓶很烈的波兰伏特加,倒入三个杯子。他先举起自己那一杯,其他两人也跟着做。“纪念卡里德·穆拉特,他是伟大的领导人,强健的战士,以及令敌人生畏的对手,”他用车臣人的方式严肃地吟咏,“愿真主赐予他用鲜血与勇气换来的光荣。愿所有忠诚之士永远传诵他英勇领导的事迹。”接着,他们将烈酒一饮而尽。

阿瑟诺夫站着,把酒杯重新倒满。他举起自己的杯子,其他两人也跟着做。“敬导师,他是我们车臣人的朋友,会带领我们在新世界秩序中拥有一席之地。”他们一口气喝下伏特加。

席娜也准备站起来说她的敬辞,但阿瑟诺夫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。史巴尔科看得一清二楚,而他最感兴趣的,是席娜的反应。透过面纱,他看见她快气炸的表情。世界上到处有不公平的事,只是程度大小差异而已,他很明白这点。他觉得奇怪的是,人们会对大规模的不公平行为感到义愤,却从不注意每个人每天会犯的小错误。席娜跟这个男人并肩作战,但为什么她不能有机会说自己的敬辞?她非常气愤,而史巴尔科喜欢这样——因为他知道如何利用一个人的愤怒。

“我的同胞,我的朋友啊。”他的眼神焕发着信念,“敬悲伤的过去、迫切的现在,以及美好的未来。我们就要迈向明天了!”

他们开始用餐,边吃边谈些普通的小事,仿佛这只是个一般的晚宴。然而,一股令人期待的气氛,慢慢充满了整个房间。他们只盯着自己的餐盘,要不就是看着另一个人的,似乎不想见到正在他们之间开始增强的风暴。终于,他们吃完了。

“是时候了。”导师说。阿瑟诺夫跟席娜起身,站在他前面。

阿瑟诺夫点头致意。“为追求物质生活而死的人,是伪君子。为追求来世而死的人,是苦行者。但为真理而死的人,是真正的苏菲派信徒。”

他转身面向席娜,她正打开他们从格洛兹尼带来的包裹。里面是三件斗篷。她递给阿瑟诺夫一件,他随即披上,接着她自己也穿上一件。阿瑟诺夫双手拿着第三件,面向导师。

“这件苦行僧斗篷是用来表彰苦行僧的衣服,”阿瑟诺夫吟咏着说,“这象征着神圣。”

席娜接着说:“缝制这件斗篷的每一针、每一线,都代表了奉献,以及对神无私的敬意。”

导师点头致意,“Laillahaill Allah.”意思是世上只有惟一的神。

阿瑟诺夫跟席娜重复了导师的话,“Laillahaill Allah.”接着,阿瑟诺夫把苦行僧斗篷披在导师的肩膀上。“大多数人只满足于遵循伊斯兰教法而活,听任神的旨意,风光地死去,然后进入天堂,”他说,“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,则是出于对神的渴望与热爱,寻求通往灵性的途径。我们是苏菲派。”

史巴尔科感觉到斗篷在肩膀上的重量,“汝等平静之灵魂,回归尔等真主,感受尔等对他之喜悦与他对尔等之喜悦。加入我的从属。进入我的天堂。”

阿瑟诺夫被这段可兰经文深深感动,他牵着席娜的手,两人一起在导师面前跪下。他们背诵了一段庄重的誓词,表示对导师的服从。史巴尔科拿出一把刀子递给他们。他们割出鲜血流进一个杯子,献给史巴尔科。经过这个仪式,他们成了学生,也就是导师的追随者,完全遵从导师的话语与行为。

尽管阿瑟诺夫大腿上的伤口会痛,他们还是面对面盘腿而坐,以纳格什班迪教团的方法进行仪式,吟诵zikr与神合而为一。他们把右手放在左大腿,左手放在右手腕上。阿瑟诺夫开始向右转头,划出半圆形,席娜跟史巴尔科则跟着阿瑟诺夫吟诵的节奏照做,“拯救我,我的真主,让我不受羡慕与妒忌侵袭,这些恶会攻击你丰富的赐予。”接着他们以同样动作向左转头。“拯救我,我的真主,让我不落入爱嬉戏的孩子手中,免得他们在游戏中利用我;他们可能玩弄我,最后将我毁坏,正如孩子摧毁玩具一般。”他们来来回回转着头。“拯救我,我的真主,让我不因敌人的仇恨而受伤害,让我不忽视我的挚友。”

他们的吟诵与动作结合成一体,随即融合进入狂喜状态,感受到神的存在……

许久以后,史巴尔科带他们进入一处后廊,通往一座小型的不锈钢电梯,接着他们便搭电梯到地下室,进入大楼根基的底部。

他们进入一间拱形的挑高房间,内部由几根铁杆交叉隔开。房间里非常安静,只听得到中央空调的嘶嘶声。有一面墙壁旁边,堆了几个条板箱,那正是史巴尔科要让他们看的。他递给阿瑟诺夫一根铁橇,阿瑟诺夫接过后,撬开最近的一个箱子,看见里面装的AK47步枪。席娜拿起一把仔细检查,然后对阿瑟诺夫点点头,接着他又撬开另一个箱子,里面装了十二支肩上型火箭筒。

“这些是俄国兵工厂生产的最新式军火。”史巴尔科说。

“要价多少?”阿瑟诺夫问。

史巴尔科摊开双手。“如果这些武器能帮你们赢得自由,你觉得要价多少才值得?”

“你怎么能给自由定价码?”阿瑟诺夫皱着眉头问。

“答案就是无法定价。哈森,自由并不是用钱就买得到的。要得到自由,就要拿鲜血跟不屈不挠的心志来换,像你们一样。”他把眼光移到席娜脸上,“这些是你们的——全部都是——拿去用在需要的地方,保卫疆土,让周遭国家都注意到你们。”

席娜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他。他们四目对望,激出了火花,但两人的表情都没显现出来。

席娜似乎要回应史巴尔科看她的眼光,便说:“即使有这些武器,我们也没办法进入雷克雅未克的高峰会。”

史巴尔科点头,嘴角微微上扬。“没错。这种国际性的大事,保安一定非常严密。直接攻击,只会造成我们自己的伤亡。可是我有个计划,不但能让我们进入欧斯克利饭店,我们还可以杀掉里面所有的人,而且身份也不会曝光。行动结束后几个小时,你们几世纪来所冀望的梦想将会全都实现。”

“卡里德·穆拉特害怕未来,并且害怕我们车臣人会做的事。”阿瑟诺夫脸上流露出对正义的狂热,“我们已经被世界忽略太久。俄罗斯把我们踩在地上,而他们的老美同志只会袖手旁观。他们资助中东几十亿美金,而我们却一毛钱也没有!”

史巴尔科仿佛真的是位老师,满意地看着学生发表言论。他的眼睛闪着邪恶光芒。“这些全都会改变。五天后,整个世界都会在你们脚下。你们会赢得权力,而那些原本唾弃、放弃你们的人,全都会尊敬你们,包括俄罗斯、伊斯兰世界、整个西方,尤其是美国!”

“我们现在谈的可是改变世界秩序啊,席娜。”阿瑟诺夫喊着。

“但要怎么做?”席娜问。“计划怎么成真?”

“三天后,到内罗毕见我,”史巴尔科回答,“你们就会知道。”

又暗又深的水,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,就这么淹没了他。他在下沉。尽管他努力挣扎,拼命想逃出水面,身体却像绑了铅块,急剧地下降。他低头,看见左脚踝上绑着一条粗绳,绳子因为布满水草而显得黏滑污秽。他看不见绳子另一端绑了什么,因为下方只有一片黑暗。但不管是什么,拖着他下沉的一定是某种重物,因为绳子拉得很紧。他绝望地弯曲身体,用肿胀的手指忙乱地想解开绳子,而那尊佛像突然漂离他的身体,缓缓旋转下沉,落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……

一如往常,可汗醒来后马上觉得有种极为痛苦的失落感。他躺的床单乱成一团,还被冒出的冷汗给浸湿。他一度以为这个每晚都出现的噩梦是真的,于是伸手摸了摸左脚踝,确定没有绑着绳子。接着他小心谨慎地移动手指,从脚踝往上,滑过腹部、胸口,最后碰到了脖子上用细金链挂着的那尊石刻佛像。他随时都戴着这尊佛像,即使睡觉时也是。佛像当然在身上。一直都是。这是他的护身符,尽管他试着说服自己不去相信这种东西。

他微微发出作呕声,起身走进浴室冲了个脸,然后打开电灯,眼睛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。他靠近镜子,检查镜中的人,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。最后,他哼了一声,总算放松下来,走回去打开桌灯,坐在床边,再看一次史巴尔科给他的那份内容稀少的资料。

资料里完全没提到他在大卫·韦伯身上看见的那些能力。他摸着喉咙上的瘀青,想到韦伯精心设计的藤蔓网,随即把整份薄薄的档案给撕掉,因为上面的内容根本没用,没用到了极点,而且还害他低估目标。

这表示,史巴尔科给他的资料要不是不完整,就是不正确。

可汗怀疑史巴尔科其实知道大卫·韦伯是什么人物,他得查出史巴尔科是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把大卫·韦伯牵涉进来。他对大卫·韦伯自有计划,而且他决定任何人——即使是史蒂朋·史巴尔科——都不能妨碍他。

他叹了口气,关掉桌灯,又躺回床上,但意识清醒得睡不着。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活跃地思考。一直到史巴尔科给他这项任务前,他完全不知道大卫·韦伯这个人真的存在,更别说还活着。如果史巴尔科没拿韦伯来吊他胃口,他说不定不会接这项任务。也就是说,史巴尔科一定知道,可汗绝对会想挑战韦伯这种对象。

一想到自己替史巴尔科工作,可汗开始觉得有点不安。史巴尔科似乎渐渐认为他拥有可汗,而可汗则认为史巴尔科是个自大狂。

他还小的时候,就曾在柬埔寨丛林中遇过不少自大狂。那里炽热潮湿的天气,加上战时的混乱,以及充满不确定的生活,会让人的心智濒临疯狂。在这种有害的环境里,强者生存,弱者只有死亡;每个人都得为了适应而作出某种改变。

可汗躺在床上,手指摸着身上的疤痕。这是种仪式,也可说是迷信,不过也许这么做能让他不受到伤害——不是大人所犯下的暴力伤害,而是小孩在夜里最死寂时会感到的那种无以名状、毛骨悚然的恐怖。从这种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会跑去找父母,钻进他们温暖舒适的被窝,然后很快又进入梦乡。可是可汗从小就没有父母,也没有人能安慰他。他反而一直要逃离成人的魔掌,因为心智腐败的大人看到他只会联想到钱或性。他当过好几年的奴隶,他不幸遇到的那些无论白种人或亚洲人,都曾虐待过他。这两边都不是他的世界,而他们都知道。他是个混血儿,因此不断受到辱骂、诅咒、殴打、虐待,任何能想到的羞辱,他都承受过。

可是,他依然不屈不挠。过了一天又一天,他的目标只剩下存活。但他从经验中学到,只有逃跑是不� ��的,因为那些抓他做奴隶的人会追到他,然后严厉地处罚他。有两次,他差点就要死了。也就是在那时候,他知道如果要活下来,还要做得更多。他得杀人,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杀。

时间将近五点,中情局的突击小队离开公路路障,潜进了旅馆。向他们通报杰森·伯恩就在这里的人,是旅馆的夜班经理,当时他吃完药在打盹,一醒来正好在电视上看见伯恩的相片。他捏了捏自己,确认不是做梦,然后喝了口廉价的黑麦威士忌,就打电话报了案。

突击小队长要夜班经理把旅馆的感应灯关掉,让他的小队能在黑暗中靠近。不过正当他们准备就位,旅馆另一端的冷冻车却突然发动,强力的车头灯还照到几个突击小队成员。队长拼命挥手,然后跑到车子旁边,叫驾驶赶快把车开走。驾驶瞪大眼睛,看着突击小队的人,然后关掉车灯,直到开出旅馆停车场,上了公路。

队长向突击小队打了信号,所有人便向伯恩的房间靠近。他用手势下达命令,两名队员先绕到房间后方,他等了二十秒让他们就位,接着便要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。两名队员跪下来,从房间前面的窗户射了两罐催泪瓦斯进去,等队长手势一下,所有人便破门而入。他们手持机枪冲进房间,催泪瓦斯还继续嘶嘶喷出,电视开着,可是调到了静音。新闻还在播放他们目标的照片。又旧又脏的地毯上,撒落了些匆促用餐剩下的残渣,床上的床单已经不见。整个房间空无一人。

在那辆加速离开旅馆的冷冻卡车上,堆着许多木箱,里面全是塑胶盒装的草莓,而伯恩就裹着床单,躺在木箱之间。他勉强挤在两个木箱中间,让身体维持离地。刚进到卡车后面时,他就把门给锁上了。这种冷冻卡车都有个安全机制,能让人可以从里面开关后门,以免不小心被锁住。他打开手电筒,认出中央走道,空间足够让一个人走过,而在右上方的墙壁,则有个铁栅窗,让冷冻压缩机排出冷气。

突然间,他整个人紧绷起来。卡车快开到路障处时开始减速,最后停了下来。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。

外面非常安静,持续了大约五分钟,接着,后门突然打开来。他听到讲话声。“有让人搭便车吗?”一位警察说。

“嗯哼。”那位名叫盖的卡车司机答道。

“喏,看一下照片,说不定你在路上见过这家伙?”

“没有,长官。没见过。他是干啥的?”

“你车里装的是什么?”另一个警察问。

“新鲜草莓,”盖说,“警官,帮帮忙,门开太久就不新鲜了。如果有坏掉的,可是要从我薪水扣哩。”

有人哼了一声。接着一道手电筒光线照进中央走道,正好扫过伯恩身体下方的空间。

“好吧,”第一位警察说,“关起来吧,老兄。”

手电筒关了,门也被带上。

伯恩保持警戒,直到卡车开始前进,开上去往华盛顿的公路,他才从床单里钻出来。他想,那些警察一定给盖看了播放的那张照片。

卡车在公路上开了不到半小时,就进了市区街道,因为信号灯而走走停停。是离开的时候了。伯恩走到门口,推下安全杠杆,却没有动静。他又使力再试一次,还是没用。他暗暗咒骂了一声,打开从康克林家拿来的手电筒。光线照到门上,他才看见杆子已经卡住。他被锁在里面了。

5

破晓时分,中央情报局长跟国安顾问萝贝塔·艾隆佐·欧蒂兹的会议已经开始,地点在总统的形势室,位于白宫地底深处。在他们上面好几层楼高的地方,是大多数民众所认识的白宫,不过在这里,可就是国防部寡头政治大老的地盘。正如许多古文明的建筑一样,这间形势室建造时,也以稳固耐用,能持续好几个世纪为目的。这个空间是从地下第二层扩建出来的,面积大得吓人,要说它是伟大的建筑,一点也不为过。

艾隆佐·欧蒂兹、中情局局长,以及他们各自的人员——再加上特勤局的精英——又再一次检查雷克雅未克那场反恐高峰会的安全计划,尽管他们已经演练了无数次。欧斯克利饭店的详细平面图投影在银幕上,在入口、出口、电梯、屋顶、窗户等地方,还附上许多如何防护的注解。他们也连接了饭店的即时影像,让中情局局长派去的密探也能参与这次简报。

“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,”艾隆佐·欧蒂兹说。她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,目光锐利,看起来令人心生畏惧。“这个高峰会的每项细节都要照计划走,”她接着说,“即使是最细微的漏洞,也会造成灾难,这么一来,十八个月来总统花在那些伊斯兰重要国家的经费就全都会浪费掉。你们都很明白,虽然表面上这是合作,但他们并不信任西方世界的价值观,也就是说,他们不吃犹太教与基督教共有教义这一套。只要他们觉得总统在骗人,后果可是不堪设想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缓缓看着桌前的每一个人。这是她的特殊才能,会让每个人都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说话。“各位,绝对不能出错。一不小心,就可能引起世界大战;他们集体发动的圣战可不是我们见过或能想像的。”

正当她要把简报工作交给杰米·霍尔时,一个细瘦的年轻人进了房间,轻轻走到中情局局长旁边,递给他一个密合的信封。

“抱歉,艾隆佐·欧蒂兹博士。”他边说边撕开信封。他读内容时面无表情,可是心跳却加快了一倍。

国安顾问不喜欢在简报时被打断。他推开椅子站起来,感觉她正瞪着自己。艾隆佐·欧蒂兹心怀愤恨对他露出笑容,可是因为太过用力,嘴唇几乎缩到看不见了。“这么唐突地离开会议,我相信你一定有充分理由。”

“我的确有,艾隆佐·欧蒂兹博士。”虽然他是个老手,掌有大权,但也不会笨到去惹眼前这个总统最倚重的人。他很憎恨萝贝塔·艾隆佐·欧蒂兹,一来是她篡夺了他在总统面前原有的地位,二来则因为她是个女人,不过尽管如此,他还是尽量表现得体。接着,他运用了目前自己仅有的权力——故意吊她胃口,隐瞒信里的内容,而且这件事够紧急,让他必须离开会议。

国安顾问的笑容缩得更紧了。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你尽快找时间做个简报,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“当然。”中情局局长说,然后匆促离开会议。等会议室的厚重大门一关上,他又冷冷接了一句:“是的,殿下。”刚刚送信来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后,便迸出了一阵大笑。

中情局局长十五分钟内就回到了总部,各级重要主管已经在等着他开会。开会的主题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与莫瑞·潘诺夫谋杀案,主要嫌犯则是杰森·伯恩。与会者全都脸色苍白,穿着订制的完美西装,棱纹领带,以及擦得发亮的压花皮鞋,而条纹衬衫、有颜色的领子或追求短暂流行的打扮,可不是这些人的品位。他们在华府政治圈举足轻重,行事跟身上的衣着一样守成不变。这些思想守旧的人从守旧的大学毕业,具有家世背景,又在这个圈子跟对了人,因此具有今天这样的权力。虽然他们处在一个只由少数人掌控的机密世界,但影响力可是无远弗届。

局长一进入会议室,灯光马上就暗下来,银幕上投影出尸体照片。

“老天哪,把那些拿掉!”局长喊着,“这对死者不敬,我们不该这样看他们。”

副局长马丁·林卓斯按了个钮,银幕便回到一片空白。“让各位知道最新消息,昨天我们已经确认,在康克林家车道上的那辆车子是大卫·韦伯的。”话讲到这里他便停住,因为局长清了清喉咙,表示有话要说。

“我就实话实说了。”局长手肘靠在桌上,身子向前倾,“一般人都认为他是大卫·韦伯,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杰森·伯恩。接下来就用这名字吧。”

“是。”林卓斯边说,一边注意不顶撞情绪极差的局长。他几乎没看笔记就继续报告下去,因为他把细节记得一清二楚。“最后一次有人看见韦——伯恩,是在谋杀案前约一小时。目击者说看见他急忙赶去开车。我们推测他直接开去亚历山大·康克林的家,而且谋杀发生前后,他就在屋子里。在视听室的一个杯子上有他的指纹。”

“枪呢?”局长问,“现场找到的就是凶枪吗?”

林卓斯点头。“经由弹道确认,是凶枪没错。”

“而你确定那把枪是伯恩的吗,马丁?”

林卓斯拿出一张影印资料,从桌上推到局长面前。“执照上登记着大卫·韦伯的名字。我们这位大卫·韦伯。”

“王八蛋!”局长气得手发抖,“凶枪上有这混账的指纹吗?”

“上面擦得很干净,”林卓斯边说边递出另一张资料,“完全没有指纹。”

“这是专业手法。”局长说,表情突然显得很疲倦。失去一位老友可不好受。

“是的,没错。”

“伯恩呢?”局长咆哮着说。似乎连说出这名字都让他觉得很痛苦。

“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一则密报,说伯恩躲在维吉尼亚州的一间旅馆,就在一道警戒区的路障附近,”林卓斯说,“整个区域马上被封锁,而且一支攻击小组也进了旅馆,可是什么也没找到。伯恩很可能已逃出封锁线,消失不见了。”

“该死!”局长的脸气得通红。

林卓斯的助理安静地走进会议室,递给他一张纸。他看了一下,然后抬起头。“稍早,我派了一支小组去韦伯家,以防他出现或与他太太接触。可是伯恩家已经锁上,空无一人,他太太跟小孩也不见踪影。后来我们查到,他太太去了学校,没说原因就把孩子带走了。”

“这就是了!”局长气得似乎快中风了,“他每次都快我们一步,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好这桩谋杀!”在赶到中情局总部的路上,他让情绪控制了自己。在简报时他充满了愤怒,一来是因为康克林的死,二来是因为艾隆佐·欧蒂兹的态度。现在,看到这些证据,他只想赶快将凶手定罪。

“显然,杰森·伯恩已经失控了。”局长站着说话,情绪很激动,“亚历山大·康克林是个令人信赖的老友。不知有多少次,他为局里与国家冒着失去名誉——还有生命的风险。他是个真正的爱国者,让大家都感到骄傲。”

林卓斯暗想,不知道又有多少次,局长怒气冲冲大骂康克林行事莽撞,任务草率,而且又爱搞神秘。他心想,称颂死者是很好没错,但不管是过去或现在的密探,都可能造成危害,只要你忽略这点,那就跟笨蛋没两样。当然,杰森·伯恩也算是危险人物。他是个潜伏密探,而且还是最可怕的那种——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自制。过去,他也曾在某些特殊状况中非自愿地展开行动。林卓斯对伯恩的了解很少,但他下定决心要处理好这件事。

“如果亚历山大·康克林有弱点或盲点,那就是杰森·伯恩,”局长继续说,“在遇到现任妻子之前的好几年,他就失去了所有家人——他的泰国妻子,以及两个小孩——他们全都死在金边的一次攻击中。他既痛苦又懊悔,几乎快要发疯,后来是亚历山大在西贡街头发现他,并加以训练。但几年后,即使亚历山大找了莫瑞·潘诺夫帮忙,他还是无法完全受到控制——尽管潘诺夫医生的报告中的结果十分乐观。不知怎么的,他似乎也受到了杰森·伯恩的影响。”

“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亚历山大,甚至还求他同意让我们的精神病医师评估一下伯恩,可是都被他拒绝了。亚历山大是个顽固的人,希望他能安息;他竟然一直相信伯恩。”

局长的脸上都是汗水,眼睛瞪得老大,看着房间里的人。“他们这么相信他,结果呢?两个人都像狗一样地被射杀了。事实摆在眼前,伯恩根本无法控制,就像条致命的毒蛇。”局长的手重重捶在会议桌上,“我不会让犯下这起冷血凶案的人逍遥法外。我要发动国际级的制裁,对伯恩下格杀令。”

伯恩颤抖着,因为车内似乎愈来愈冷。他抬起头,用手电筒照着出风口。他走回中央走道,爬上右手边的箱子,一直爬到顶端,然后拿出弹簧刀,用刀背转开出风口护栅的螺丝。他希望里面的空间够大,能让他穿越。

他把肩膀往内缩,挤进出风口,开始蠕动往内爬,开头几英寸还很顺利,不过后来突然停住,他试着移动身体,可是动弹不得。他被卡住了。接着,他呼出肺里所有的空气,让上半身松弛下来,手脚并用推着身体向前。有个箱子滑开往下掉,不过他也前进了一英寸。他的脚向下移,在下方的箱子上踩稳后,再用力往前推,让身体慢慢前进。就这样缓慢地仔细重复几遍后,他的头跟肩膀终于出来了。他看见桃红色天空中挂着好几朵松软的云,不断变换着形状。最后,他抓住车顶边缘,总算把身体拉了出来。

在下一个红灯时,他从车顶跳下,像特技演员般在地上翻滚了一圈,减低冲击力道,然后站了起来,走到人行道上,拍拍身上的灰尘。街上空无一人。他对毫不知情的盖致了个意,看着卡车消失在排气管排出的蓝色薄雾中。

他现在在华盛顿特区郊外,东北部的贫民区。天空愈来愈明亮,随着太阳渐渐升起,夜晚的长影也慢慢缩短。远处传来车潮的嗡嗡声,还有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。他深呼吸了几次。在都市的恶臭中待过后,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十分新鲜,而且经过一整夜的折腾,现在终于有了自由的感觉。

他走着走着,看见一间二手车商场,四周插着褪色的红白蓝旗子。商场现在还没开始营业,里面空无一人,于是他进去随便选了辆车,把车牌拆下,跟旁边的车子交换。接着撬开车门,拉出几条电线,让点火装置短路而发动车子。过了一会儿,他已开出停车场,上了大街。

他停在路边一间小餐馆,餐馆正面墙上镀了一层铬,看起来应该是五〇年代留下的。屋顶有个巨大的咖啡杯,上头的霓虹灯不知多久以前就不闪了。他一走进去,马上感受到里头充满了蒸汽。咖啡渣跟热油的气味深深印在餐馆里的所有物品上。他的左边有个长形塑胶板柜台跟一排凳子;他的右侧有一列窗户,紧邻着几个雅座,每个座位上都设了部自动点唱机,里面放了所有歌曲的卡片,只要一枚二十五分硬币就可以点播。

伯恩关上门,门铃发出一阵声响,他的白皮肤在这里格外显眼,因为餐馆里坐的都是黑人。他们转过头来看他,没人回应他的微笑。有些人根本不理他,但另一些人看他的样子,仿佛他会带来厄运似的。

他感受到那些敌意的眼神,于是赶快找了个雅座坐进去。一个留着橙色鬈发、长得像尔莎·姬特的女服务生,过来扔了本脏兮兮的菜单到桌面上,然后帮他倒了杯热咖啡。她的眼睛很明亮,不过妆化得很浓;她看着他好一会儿,表情带着关心、好奇,好像还有一点——可能是同情吧。“别在意那些眼神啊,宝贝,”她说,“他们会怕你。”

他吃了顿难吃的早餐:蛋、培根、薯条、苦涩的咖啡,不过他需要补充蛋白质跟咖啡因,让自己从精疲力竭中暂时恢复过来。

女服务生帮他的咖啡续杯,他一边啜饮,一边等林肯·范恩西装店开始营业。但他可不是在发呆。他拿出从康克林家中视听室带来的笔记本,再看了看第一页上的印记。NX20。听起来很像某种实验中的东西,让人有股不祥的预感,不过事实上什么都有可能,说不定是新型电脑的名称。

他抬起头,看着周遭居民进进出出,彼此讨论的话题,不外乎社会救济支票,哪里买得到毒品,警察殴打民众,谁的家人突然死掉,还有某个人在狱中的朋友生病了。这是他们的生活,跟他在亚洲或密克罗尼西亚的生活很不一样。餐馆里的气氛,因为这些人的愤怒与悲伤而变得更加阴郁深沉。

突然,一辆警方巡逻车缓缓从外面经过,像只鲨鱼绕过暗礁。餐馆里所有人的动作全都停住,整个画面有如摄影师镜头下的影像。他别过头,看着女服务生,她正盯着巡逻车,一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街角。他听得见餐馆里的人都松了口气,而他自己也松了口气,仿佛他也是这群生存在阴影底下的人。

他又想起那个跟踪他的男人,长得很像亚洲人,但又不完全是。那个人鼻子很挺,不是亚洲人的特征,可是嘴唇又很饱满,跟亚洲人一样。以前见过他吗,譬如在越南?不,不可能。从他的外表看来,年纪最多不到三十,也就是说,伯恩在越南时,他还只有五六岁。那么,他到底是谁?有什么目的?伯恩不断想着这些问题。他突然放下喝了半杯的咖啡,因为他的胃快被咖啡烫出洞来了。

过了一会儿,他回到那辆偷来的车上,打开收音机,转到新闻频道,听见主播正在播报反恐高峰会的事,接着是简短的国内新闻,然后是本地新闻。本地新闻第一条,就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和莫瑞·潘诺夫的凶杀案,但奇怪的是,广播里并没有关于这件案子的新消息。

“接下来会有更多新闻,”主播说,“但首先,一条重要的讯息……”

“……一条重要的讯息。”就在此刻,他想起了在巴黎的办公室,从那里看着香榭丽舍大道到凯旋门的景色;这些回忆让他忽略了餐馆里的其他人。当时,他刚从一张巧克力色的椅子上起身,右手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,里头装了半杯琥珀色的酒。一个深沉浑厚像是旋律的声音在对伯恩说话,告诉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给他所要的东西。“别担心,朋友,”对方说的是英语,但掺了浓重的法国口音,“我要告诉你一条重要的讯息。”

伯恩转过身,睁大眼想看清楚谁在对他说话,可是只看到一面墙。这段记忆就像威士忌的香味一样蒸发掉了,留下伯恩独自坐在旧餐馆里,阴郁地看着肮脏的玻璃窗外的世界。

可汗十分愤怒,拿起手机打给史巴尔科。他花了点时间跟接电话的人寒暄,对方才转接过去。

“怎么劳烦您打电话过来呢,可汗?”史巴尔科说。

可汗仔细听,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含糊,心想他可能刚喝过酒。史巴尔科一定不知道可汗竟然这么了解他。可汗知道的可不少,譬如他喜欢喝酒、抽烟跟女人,有时甚至三样一起来。可汗心想,如果史巴尔科喝醉的程度有他想的一半,那么他就有机会了,要不然平常他几乎只能屈居下风。

“你给我的资料似乎不太正确,也可以说不够完整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史巴尔科的声音马上强硬起来,像是水瞬间结成了冰。可汗才知道,刚刚他说的话太咄咄逼人了。史巴尔科可以算是个思想家——他甚至自认是有远见的人——不过潜意识中他还是依照本能行事。所以就算他醉得恍惚,也能立即对可汗的语气作出反应。尽管他小心营造自己的公众形象,但他的脾气可是格外暴躁。

“韦伯的行为很古怪。”可汗温和地说。

“哦?怎么说?”史巴尔科又转回慵懒恍惚的声音。

“他的举动不像大学教授。”

“这有什么重要的,你没杀掉他吗?”

“还没。”可汗坐在车里,看着对街一辆公车在站牌停下。车门唰一声打开,乘客便下车了:一个老人,两名少年,还有一位母亲带着小孩。

“哟,这跟我们的计划不一样啰?”

“你知道我要先玩弄他一下。”

“当然,不过要多久?”

他们两人一来一往,唇枪舌剑,而可汗只能猜测,韦伯究竟是什么人?为什么史巴尔科要把他当成棋子,作为政府人员康克林和潘诺夫凶杀案的代罪羔羊?为什么史巴尔科要杀他们两个?可汗知道这一定是史巴尔科设计的。

“等到我准备好。等到他知道我的厉害。”

可汗看着对街那位母亲,把抱着的孩子放到人行道上。小男孩刚学会走路,还摇摇晃晃的,他的母亲笑着看他。小孩抬起头看着母亲,也学她露出了笑容。她握起了他的手。

“你没有迟疑吧,有吗?”

可汗发现对方有点紧张,话语间因为着急而有点颤抖,于是他突然怀疑史巴尔科到底是不是喝醉了。可汗本来想问他杀不杀大卫·韦伯有没有这么重要,不过考虑了一下,还是没问,避免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好奇。“没有任何迟疑。”可汗说。

“因为你跟我其实是一样的人,我们都能闻到死亡的气味。”

可汗正在想事情,也不知该怎么反应,于是直接挂掉电话。他把手放在窗户上,从指缝间看着那对母子走在街上。她的步伐很小,配合着孩子摇晃不稳的步态。

可汗很清楚史巴尔科在骗他,正如他也向史巴尔科说谎。突然间,他的眼神失焦,在脑海中又回到柬埔寨的丛林。当时他已经被那个走私军火的越南人囚禁了一年多,成天绑在简陋的小屋里,不但时常挨饿,还饱受毒打。他第三次尝试逃跑时,拿了把平常用来挖茅坑的铲子,将熟睡的军火贩打得脑浆四溢。他在外面独自勉强撑了十天后,遇到一个来自美国、叫做李察·维克的传教士。传教士给他食物、衣服,带他洗了热水澡,还让他在干净的床上睡觉。为了回报,他很认真学习传教士教他的英文。等他一学会阅读,传教士马上给了他一本《圣经》,要他记起来。

后来他渐渐了解,在维克眼中,他走的路并不是通往救赎,而是文明。有一两次,他试着向维克解释佛教的教义,可是由于他还太年轻,无法将小时候学的观念组织起来,因此维克也不感兴趣。维克不跟任何不信神、不信救世主耶稣的宗教打交道。

可汗的眼神又突然聚焦。那位母亲正带着孩子经过屋顶有巨大咖啡杯的餐馆。他从车窗看出去,大卫·韦伯就在对街。可汗不得不佩服韦伯,毕竟韦伯让他在康克林的庄园边缘吃了不少苦头。当时可汗看见韦伯走在山脊上,就注意观察着他了。等他从韦伯设计的陷阱中逃脱,韦伯已经走远,不过他用红外线望远镜一路盯着韦伯上了公路,而且韦伯搭便车时,他也跟了上来。现在,他看着韦伯,心想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:韦伯是个危险人物。韦伯是餐馆中惟一的白人,但他一点也不在意。他看起来很寂寞,但可汗并不确定,因为可汗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感觉。

可汗的眼神又移到那对母子身上。他们的笑声飘向他,感觉像梦一样虚幻。

伯恩在九点零五分到了亚历山卓的林肯·范恩西装店。这间店看起来跟旧城里其他商店一样,也就是说,看起来像殖民地时期的建筑。他走过红砖人行道,推开店门进去。店内可分成两边,左侧有个与腰齐高的柜台,右侧则摆了裁切布料的桌子。柜台后方中央处有几部缝纫机,三个拉丁美洲人正在操作,伯恩进来时,他们连看都没看。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,身材细瘦,穿着衬衫跟未扣上的条纹背心,正皱着眉头看着某样东西。他的额头又高又圆,有淡褐色的刘海,他的双颊松弛下垂,眼睛看起来很混浊。他的眼镜则推挂在头顶,他有捏自己鼻子的习惯。门打开后,他也没注意,等伯恩走近柜台时,他才抬起头来。

“您好,”他带着期待的语气说,“需要什么吗?”

“你是李奥纳德·范恩吗?我在外面窗户上看到你的名字。”

“就是我没错。”范恩说。

“亚历山大叫我来的。”

裁缝师眨了眨眼。“谁?”

“亚历山大·康克林,”伯恩说,“我的名字是杰森·伯恩。”他看了看四周,没人在注意他们谈话。缝纫机的声音让空气震动起来。

范恩慢条斯理地把眼镜拉下,戴到鼻梁上,仔细盯着伯恩看。

“我是他的朋友。”伯恩提醒裁缝师。

“这里没有为康克林先生订制的衣服。”

“我想也没有。”伯恩说。

范恩捏了捏鼻子,仿佛觉得很痛苦。“你说是他的朋友?”

“好几年的老友了。”

范恩不发一语,打开柜台的门让伯恩进去。“我们应该到我办公室谈谈。”他领着伯恩经过一扇门,进了一道满布灰尘的走廊,里面弥漫着浓烈的胶水跟浆料味。

办公室看起来十分简陋,只是个小隔间,铺着磨损破旧的亚麻油地毯,墙边露出几根从地上通到天花板的管子,室内有张凹陷的绿色办公桌,配上一张旋转椅,旁边有两个普通的档案柜跟好几个硬纸箱。所有的物品都散发着霉味,充斥着整个空间。在旋转椅后有个小方窗,脏到连外面的巷道都看不见。

范恩走到办公桌后,拉开抽屉说道:“喝点东西?”

“现在还有点早,”伯恩说,“不是吗?”

“是啊,”范恩低声说,“你说得对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,瞄准伯恩的胃部。“子弹打下去后,不会马上杀了你,不过等你慢慢流着血时,你会希望还不如早点死了。”

“别激动。”伯恩轻松地说。

“当然要激动。”裁缝师说。他的眼珠向内靠紧,看起来有点斗鸡眼。“亚历山大死了,听说是你干的。”

“不是我。”伯恩说。

“那是你说的。否认,否认,再否认。政府的人都这样,不是吗?”裁缝师露出狡猾的笑容。“坐下,韦伯先生——或者伯恩——不管你今天自称是谁。”

伯恩抬起头。“你是中情局的人。”

“错了,我是独立行动。除非亚历山大告诉他们,否则中情局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。”裁缝师笑得更开了,“所以亚历山大第一个就来找我。”

伯恩点头。“我想知道是什么事。”

“噢,你当然想。”范恩拿起桌上的电话,“另外,等你们那些政府的人抓到你后,你就只会忙着回答问题,没时间管是什么事了。”

“别这么做。”伯恩严厉地说。

范恩拿着话筒的手停在半空中。“你有什么理由?”

“我没杀亚历山大,而且我正试着找出凶手。”

“是你杀的没错。新闻里说,他被射杀时你就在屋里。你有看见其他人吗?”

“没有,可是我到的时候,亚历山大跟莫瑞·潘诺夫已经死了。”

“放屁。我很纳闷你为什么要杀他。”范恩的眼睛眯了起来,“我想是因为希弗博士吧。”

“我从没听过什么希弗博士。”

裁缝师发出刺耳的笑声。“又是狗屁。那我想你一定也没听过DARPA了。”

“我当然知道,”伯恩说,“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(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y)的缩写。希弗博士就在那里工作吗?”

范恩发出作呕声。“我受够了。”就在他把眼神移到电话上准备拨号时,伯恩突然冲了过去。

中情局局长正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和杰米·霍尔通电话。耀眼的阳光从窗户流进来,在地毯上反射出炫目的宝石光泽,但局长不为所动。他的情绪还在低潮中。他阴郁地看着桌上那些自己跟其他人合照的相片,有在总统府办公室的几任总统,有巴黎、波昂跟达卡的外国领袖,有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的演员,有亚特兰大跟盐湖城的新教传教士,甚至还有来纽约市参访的佛教领袖。

看着这些照片,他不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反而还觉得这些年来的生活就像束缚镣铐,不断压在他身上。

“真他妈的像个噩梦啊,长官,”远在雷克雅未克的霍尔说,“首先,跟那些俄国人还有阿拉伯人一起讨论维安问题,简直就是原地打转。一来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二来我也不相信翻译——不管是我们或他们的人——究竟能不能翻出真正的意思。”

“你以前应该修个外语课的,杰米。不过还是坚持下去吧,如果你要的话,我再派其他口译员过去。”

“真的?我们去哪里找这些人?我们把阿拉伯语学者都裁减掉了不是吗?”

局长叹了口气,这的确是个问题。几乎所有会说阿拉伯语的情报人员,都被视为支持伊斯兰世界,他们总是大声疾呼,向他人解释,伊斯兰教徒其实是爱好和平的。他想,去跟以色列人说吧。“情报研究中心后天就会派一堆新人过来。我会尽快送几个人过去。”

“这样还不够,长官。”

局长沉下脸,觉得有点恼怒,因为他在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激之意。“又要什么?”他怒气冲冲地说,同时想,如果把眼前这些照片都拿掉呢?会不会让现在这种哀伤的气氛好一点?

“长官,我不是抱怨,不过身在这个跟美国邦交不算密切的国家,我已经竭尽所能设置维安设施了。我们并未提供给他们援助,所以他们对我们也没什么义务。我提了我们总统的名字,结果得到什么?他们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我。这让我的工作难上三倍。我是世界上最强国家的一分子,而且整个冰岛的人加起来都还没有我了解维安工作,但我却没得到应有的尊敬——”

就在此刻,电话突然发出唧唧声,局长乐意地切换到插拨,让霍尔等待。“什么事?”他厉声说。

“抱歉打扰您了,长官,”值班人员说,“我们刚接到一通电话,是从康克林先生紧急联络线路拨过来的。”

“什么?亚历山大已经死了啊。你确定吗?”

“百分之百确定,长官。我们还没把这条线路改分配给任何人。”

“好吧,然后呢?”

“我听到一阵简短的扭打声,接着某人说了一个名字——我想应该是伯恩。”

局长突然坐得僵直,阴郁的情绪马上消失。“伯恩。你确定听到这个名字吗,年轻人?”

“听起来非常像,而且那声音还说了类似‘杀掉你’之类的话。”

“从哪里打来的?”局长问。

“电话一下就切断了,不过我追踪到,这个号码属于亚历山卓一间林肯·范恩西装店。”

“好小子!”局长站了起来。他拿话筒的那只手还微微颤抖着,“马上派两组人马过去。告诉他们伯恩出现了!还有,只要看到他,格杀勿论。”

伯恩夺走李奥纳德手中的枪,并把他撞到墙上,冲击力� ��大到连挂着的月历都从钉子上掉了下来。电话也在伯恩手中,他一拿到就马上切断通话。他仔细注意外面的动静,看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他们简短但激烈的扭打。

“他们已经出发了,”范恩说,“马上就来找你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伯恩正急速思考着,“电话只拨到总机,还没有人接起来。”

范恩摇摇头,得意地笑着。“这条线路会绕过总机,直接通到局长的值班人员那里。亚历山大叫我一定要记得这个号码,以便紧急时使用。”

伯恩使劲摇着范恩,直到范恩的牙齿都咯咯作响。“你这个笨蛋!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?”

“我刚报答了亚历山大·康克林。”

“我告诉过你,我没杀他。”伯恩突然想到一件事,说不定这孤注一掷能赢得范恩的信任,让他全盘托出康克林的事,甚至找到凶案的线索。“我能证明是康克林叫我来的。”

“放屁,”范恩说,“已经太晚了——”

“我知道NX20的事。”

范恩愣住了。他的脸部松弛,眼睛因震惊而瞪得老大。“不,”他说,“不,不,不!”

“他告诉我的,”伯恩说,“是亚历山大告诉我的,所以他才会要我过来,你懂了吗?”

“亚历山大不会因为受胁迫就说出NX20的事。不可能!”范恩震惊的表情慢慢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后悔犯错的神色。

伯恩点点头。“我是他的朋友。亚历山大还跟我一起去了越南,我刚刚就试着要告诉你。”

“天哪,当时我正在跟他讲电话,结果……事情就发生了。”范恩一只手摸着额头,“我还听到枪声!”

伯恩抓住他的背心。“李奥纳德,镇定下来,没时间让你回忆了。”

范恩看着伯恩。听到伯恩叫自己的名字,他有了回应。“对。”他说,接着舔了舔嘴唇。现在的他看起来,就像个大梦初醒的人。“对,我知道。”

“中情局的人几分钟后就会到这里,我要在那之前离开。”

“对,对,当然。”范恩懊悔地摇着头,“现在请先放开我吧。”伯恩放开他后,他便走到后窗旁跪下,拉开暖气护栅,里面有个嵌在墙内的保险箱。他转动密码锁,打开保险箱,拿出一个马尼拉纸质的小信封。接着,他关上保险箱,把护栅推回原位,然后站起身,把信封递给伯恩。

“我在不久前某个晚上收到这个信封。昨天早上亚历山大打电话给我,叫我检查一下。他说他会过来拿。”

“谁寄的?”

就在此刻,店门外有了动静。

“他们来了。”伯恩说。

“天啊!”范恩的脸缩成一团,十分苍白。

“你这里一定有其他可以出去的路。”

范恩点头,然后迅速向伯恩指了一下。“快走吧,”他急迫地说,“我会拖住他们。”

“擦擦脸吧。”伯恩说。范恩一把将脸上的汗水擦干净,伯恩向他点头示意。

就在范恩急忙到店里面对探员的同时,伯恩安静地跑下一处肮脏的走道。他希望范恩能应付他们的询问,要不然他就完蛋了。厕所的空间比他想像的大,左侧有个旧的瓷质洗手槽,正下方摆了几罐旧油漆桶,盖子都锈得厉害。后墙边有个马桶,左方则是淋浴间。他照范恩的指示,走进淋浴间,找到瓷砖墙上一块嵌板后便直接拉开。进去后,他再把嵌板关回原位。

伯恩伸手拉下旧式电灯开关,发现这里似乎是隔壁大楼的一处狭窄通道。这地方臭得要命,到处是装满的黑色大垃圾袋,老鼠穿梭其间,啃破垃圾袋,大吃那些腐烂的食物,地上则到处布满由袋子里流出的汁液。

在微弱的灯光下,伯恩看见一扇金属门,可以直接通往店后的巷子。正当他走过去,门却突然打开,两名持枪探员冲了进来,刚好看见了他。

6

伯恩一蹲下来,两颗子弹正好从他头上飞过。他顺势朝着两名探员的方向,用力踢起一包垃圾。袋子击中一位探员后直接破掉,里面的渣滓四溅,让探员往后退了几步,并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,双手捂着脸。

伯恩马上站起来,打破灯泡,整个空间顿时一片黑暗。他转过身,打开手电筒,看见走道另一端是一整面墙。可是,这里本来应该有道门可以出去,怎么会……

不过他一下就找到了,然后马上关掉手电筒。他听见探员互相叫喊,而且他们已经慢慢恢复了冷静。于是他迅速前往走道尽头,跪了下来,在地上摸索着刚刚在微光中看到的金属环。他用食指穿过环扣,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,一阵污浊潮湿的空气直扑而来。

伯恩毫不迟疑,直接进了通道,双脚踩着梯子,关上活板门。他闻到一股杀虫剂的味道,接着打开手电筒,看见一堆零乱的蟑螂尸体,像树叶一样散落在水泥地面。地板四处堆着纸盒、纸箱跟旧木箱,他在其中找到一根铁橇,然后迅速爬上梯子,用铁橇扣住活板门的把手。

虽然铁橇无法完全扣紧把手,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。他想,这样应该能拖延足够的时间,让他爬过满布蟑螂尸体的水泥地面,到达出口。

他听见上方有重锤声,那两名探员正试着打开活板门。他知道,要不了多久,铁橇就会因震动而滑掉。不过他已经找到了通往街道的金属门,也爬上了一小段水泥阶梯。这时候,在他后方的活板门打开了。他立刻关掉手电筒,探员正好从地下室的门进来。

伯恩知道自己被困住了。只要金属门打开一点点,光线就会透进来,他还没走到街上就会被他们射杀。他转身下阶梯,听见探员四处移动,摸索着电灯开关。他们用简短断续的声音相互交谈,可见是对此类情况经验丰富的专家。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地下室堆物的存货间,也在找某样东西。

灯打开后,两名探员便分别从地下室两端开始搜索。

“真是个鬼地方。”其中一人说道。

“别管这个了,”另一个人告诫,“那个他妈的伯恩在哪里?”

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西装,冷淡的表情同时也带有自信,两个人看起来几乎是对双胞胎。伯恩很了解中情局的人,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、会有什么行动。虽然他们不是一起行动,可是他们的动作却是一致的,另外,他们也不会去想他到底躲在哪里。他们会把整个地下室分成四个象限,像机器般有条理地搜索。

他没办法避开他们,但可以来个出其不意的动作。

只要一发现他,他们就会马上行动,因此他得先计算好自己的位置。他挤进一个大条板箱,眼睛因烟尘而感到刺痛,因为箱子里装的是具腐蚀性的化学清洁剂。他的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,后来手背碰到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,他拿了起来,是个罐子,重量正符合他的需求。

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,箱子外面有只老鼠正在刮抓着墙面;除此之外一切安静无声,探员还在继续搜查。伯恩蜷曲身子,耐心等待着。他向外看,那只老鼠的动作停了,可见至少有一名探员就在附近。

一片死寂。突然间,他听到一阵呼吸,西装纤维摩擦的窸窣声几乎就在他正上方,于是他突然起身,啪的一声撞开箱口。探员手里拿着枪,往后退了几步,他的搭档听到声音,便转身从另一边过来。伯恩伸出左手抓住眼前探员的衬衫,猛力把他往前拉,探员出于本能抵抗,想往后退,而伯恩也顺势往前冲,利用探员本身的动能,将他的背部跟头重重摔在墙上。探员翻了个白眼,失去意识,整个人瘫软在地。

第二名探员朝伯恩走了两步,心想不要跟他直接交手,于是便用手里的格洛克手枪瞄准他的胸部。伯恩把罐子丢向探员的脸,等探员回过神来,他马上用手刀击中探员的颈侧,对方也随即倒地。

短暂的打斗结束后,伯恩立刻上了阶梯,打开金属门,回到新鲜空气与蔚蓝天空下。他把门关上后,沉着地走下人行道,一直到了罗斯蒙大道。接着,便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
走了半英里,确认没有人跟踪后,伯恩走进一间餐厅。他一坐下,就扫视餐厅里的每一个人,看看有什么异常之处——他表面上漠不关心,却在暗中监视目标。他点了个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,然后走到餐厅后方,检查男厕确定无人后,便进了其中一间,坐在马桶上,打开范恩给他的信封。

信封里有张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头等舱机票,上面是康克林的名字,另外还有一把多瑙河大酒店的房间钥匙。他坐着端详这些东西好一会儿,纳闷为何康克林要去布达佩斯,而这趟行程跟他被杀又有什么关系。

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,拨了通本地号码。他觉得好多了,因为至少他已经有个方向。戴伦在第三声铃响后接起电话。

“和平、关爱与谅解。”

伯恩笑了。“我是杰森。”他永远猜不透戴伦接起电话时会说些什么。在这行里,戴伦简直就是个艺术家,而他的职业就是伪造物品。他平常就靠仿造欧洲古代绘画大师的油画维生,由于实在惟妙惟肖,他的作品还时常在拍卖会上出现,或被博物馆收藏。另一方面,出于兴趣,他还会仿造其他东西。

“我一直注意你的新闻,看起来对你十分不利。”戴伦说话时带着些许英国口音。

“这还用你说。”此时,男厕的门打开。伯恩暂停谈话,站到马桶上,看见一个灰发大胡子、走路有点跛的胖男人走到小便池前。男人穿着一件深色仿麂皮短夹克,黑色的宽松裤子,没什么特别的,但伯恩还是觉得被困住了。他得克制自己,不要马上冲出去。

“该死,那个人在追你?”从戴伦有教养的口中说出粗话,听来总是十分有趣。

“本来是,不过我摆脱他了。”伯恩离开厕所,走回餐厅,一边扫视着每张桌子。他的三明治已经送到,可是咖啡凉掉了,于是他向一位女侍招手,请她换杯热的。等她把咖啡拿走,他便对话筒低声说:“听着,戴伦,这次也是老样子——我要护照和隐形眼镜,马上就要。”

“国籍呢?”

“就用美国。”

“我知道了,因为那个人不会想到这点。”

“差不多是这样。另外,护照上的名字是亚历山大·康克林。”

戴伦吹了声口哨。“你说了算,杰森。给我两小时。”

“能不给吗?”

戴伦咯咯笑了出来。“我有你所有的照片,你要用哪一张?”

伯恩告诉他后,戴伦说:“你确定吗?那张的头发理得很短,跟你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。”

“等我乔装好,看起来就会一样了,”伯恩回答,“我已经上了中情局的格杀名单。”

“而且是头号要犯,真不敢想像。我们在哪里见面?”

伯恩告诉他碰面地点。

“很好。嘿,伯恩,听着。”戴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阴沉,“那一定很不好受,我的意思是,你看见他们了吧?”

伯恩盯着餐盘。为什么他要点这种三明治?里面夹的番茄看起来就像鲜血。“对,我看见了。”如果他有能力回到过去,让亚历山大和莫瑞再出现该有多好?这一定是个不得了的把戏。然而,过去的就是过去了,随着时间会离你的记忆愈来愈远。

“这可不像电影《虎豹小霸王》。”

伯恩没有回应。

戴伦叹了口气。“我也认识亚历山大跟莫瑞。”

“你当然认识,是我介绍的。”伯恩说道,接着便挂掉电话。

他坐在桌前思考了一下,有件事还困扰着他。当他走出男厕,心情是放松许多没错,可是因为跟戴伦通话,以致分心没再多留意。到底是什么事?他仔细缓慢地又一次审视餐厅内部,终于,他发现了。

他没看见那个走路有点跛的大胡子男人。也许他已经吃完饭,出了餐厅。可是,那个人在男厕出现,竟然会让伯恩出于本能紧张起来。他一定有什么古怪……

伯恩把钱丢在桌上,走到餐厅前方,一根桃花心木粗柱隔开了两道玻璃窗,他就透过窗户检查外面的状况。首先是行人——看有没有人走得特别慢,或者在街上逗留、看报,站在对街商店橱窗前,利用反射的倒影监视餐厅大门。结果,没有可疑人物。他发现三个人坐在停着的车内——一女两男。他看不见他们的脸。还有,靠近餐厅的这条街边,也停了几辆车子。

他直接出了餐厅,走到街上。现在已经是早晨稍晚,路上人群愈来愈密集,正合他意。接下来,他花了二十分钟观察周遭环境,检查各个出入口、店面,还有来往的行人与车辆,以及商店橱窗跟屋顶。等他确定这个区域没有中情局的人后,便走到对街,进了一间酒铺。他买了瓶雪利酒桶陈化的斯佩赛单一纯麦威士忌,也就是康克林喝的那种。

等商店老板进去拿酒时,他从橱窗看出去,在餐厅那一侧路边停着的车里都没人。就在此刻,他之前注意到的一个男人下了车,走进一间药店。这个男人没有大胡子,也没有跛脚。

他还有将近两小时才得跟戴伦碰面,而这段时间他可要好好利用。那段一直因最近的紧急状况而被推开的回忆现在又回来了,他想起巴黎的办公室,有人说话的声音,还有张有点面熟的脸孔。依照莫瑞·潘诺夫提供的方法,他要再喝一口威士忌,让记忆更为鲜明。他希望这样子能找出在巴黎对他说话的人是谁,还有为什么他最近会一直想起这段回忆。究竟是纯麦威士忌的味道,还是他目前处境里的某件事触发了这段回忆?

伯恩用信用卡付账,因为他觉得这里还算安全。过了一会儿,他就拿着包裹走出商店。他经过那辆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的车子,看见她旁边座位上有个小孩。中情局的人绝不可能带着小孩进行现场监控,因此有可能监视他的人,就剩下第二个男人了。他转身往反方向走,离男人的车愈来愈远。伯恩没向后看,也没试图躲藏,不过还是随时注意着出现在他前后方的车辆。

不到十分钟,他走到一个公园,随后找了张锻铁长椅坐下,看着鸽子起起落落,在蓝天中盘旋。其他的长椅几乎都坐了人。一位老人进了公园,手里拿着一个跟他脸一样皱的褐色袋子,然后从中抓出一把面包屑。鸽子似乎都在等他,因为它们一看见他就冲下来,在他周围绕圈,发出咕咕咯咯的叫声,愉悦地吃着面包屑。

伯恩打开威士忌瓶盖,闻着上等而复杂的酒香,康克林的脸立刻浮现,伴随着地上缓缓流动的鲜血。他不去想这个画面。接着,他啜了一小口威士忌,在口里含了一会儿,让味道升到他的鼻子,带他回到那些难以记起的回忆片段。记忆中,他又看到窗外的香榭丽舍大道。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;他啜了另一口威士忌,让记忆里的自己也喝了一口。接着他就听到那个强烈如音乐般的声音。他让记忆里的自己转身,进了不知何时去过的那间巴黎办公室。

这是他第一次在记忆里看见房间里铺满厚绒布,墙上挂着一幅劳尔·杜飞的画,里面是个骑士在布隆森林里骑着骏马;另外,暗绿色墙面发出深沉的光泽,高高的淡黄色天花板,映照着巴黎的光亮。继续,他努力回想。继续……一张有图案的地毯,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,在一张路易十四摄政时期风格的胡桃木办公桌后方,站了位英俊的男人,有着世故的眼神与法国人的长鼻子,还有一头早白的头发。他是雅克·罗宾内特,法国文化部长。

没错!伯恩怎么认识他,还有他们怎么变成朋友,或者说同事,都还是个谜,不过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可以依靠的盟友。伯恩兴高采烈地把威士忌酒瓶放到长椅下,送给某一位游民当礼物。他看了看四周。那位老人已不见人影,大多数的鸽子也飞走了,只剩下几只体型最大的,正鼓着胸部保护自己的地盘,四处找着剩余的面包屑。一对情侣正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接吻;三个小孩拿着一台音响经过这对紧紧偎抱的情侣时,发出低俗的声音。他的感官拉起警报——有件事情不对劲,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。

他很清楚跟戴伦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,可是他的本能发出警告,在找出哪里反常之前,不要贸然行动。他又看了一遍公园里所有的人。没有大胡子男人,也没有跛脚的人。就在他斜对面,有个男人向前倾身坐着,手肘靠在膝盖上,双手交握,正看着一位父亲递冰淇淋给孩子。伯恩觉得特别的是,那个人穿着深色麂皮短夹克,以及黑色宽松长裤。另外,他的头发是黑色而不是灰色,没有留胡子,而从双脚弯曲的样子来看,也不像个跛子。

身为易容乔装专家,伯恩知道隐藏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改变步态,尤其是在高手面前。如果是新手,可能只会注意发色和穿着,但对受过训的探员来说,每个人走路跟移动的方式就如指纹般独一无二。伯恩试着回想餐厅男厕里那个人的脸,他是不是戴了假发跟假胡子?伯恩无法确定。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穿了深色麂皮短夹克跟黑色宽松长裤。从现在的位置,他看不见对方的脸,不过对面的人显然比男厕那人年轻许多。

那个男人还有其他特别之处,不过是什么?伯恩观察了几次那个人的侧面,发现他就是在康克林庄园里偷袭自己的人。他认出了对方耳朵的形状、颜色,还有构造。

天哪,伯恩心想,这就是开枪射他的人,而且差点就在马纳萨斯杀了他!伯恩摆脱了所有中情局探员跟州警后,他怎么还能一路追踪过来?伯恩突然觉得有股寒意。他到底是何方神圣?

伯恩知道,只有一个方法能找出答案。根据他的经验,要对付棘手的敌人,得出其不意才能制胜。他坐着不动,迟疑了一下子。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,而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个未知的领域。

作好心理准备后,他站起身,缓缓走过公园,坐在那人对面,也看清楚了对方有明显的亚洲人外貌。这人没有行动,也没任何吃惊的样子,只是继续看着小男孩。冰淇淋融化了,男孩的父亲便教他怎么转动甜筒,舔掉快滴下来的部分。

“你是谁?”伯恩问,“为什么你要杀我?”

对方只是直直看着前方,似乎完全没听见伯恩的话。“多愉快的天伦之乐。”他的语气有点酸,“我纳闷那个孩子知不知道他父亲有可能突然遗弃他。”

听完这番话后,伯恩的反应有点奇怪,感觉就像住在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。

“不管你多想杀我,”伯恩说,“在这个公共场合,你没办法动我一根寒毛。”

“那个男孩差不多六岁吧。还太年轻,不懂生命的现实,也没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弃他而去。”

伯恩摇摇头。这样的对话出乎他预料。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那位父亲为什么要遗弃他的孩子?”

“这个问题从有两个小孩的父亲口中问出,实在很有趣。你的孩子叫杰米跟艾莉森对吧?”

伯恩觉得似乎被对方捅了一刀。他心里既恐惧又愤怒,但他只展现愤怒的一面。“我不管你怎么查到我的资料,可是我告诉你,如果你想威胁我的家人,那你就犯了致命的错误。”

“噢,别这么想,我对你的孩子没什么企图,”可汗平静地说,“我只是在想,如果你永远回不去,杰米会有什么感觉。”

“我不会丢下我的孩子。不管付出什么代价,我都会安全回到他身边。”

“我觉得奇怪的是,你这么爱你现在的家人,可是却对不起黛欧、约书亚跟阿莉莎。”

现在伯恩的心里已被恐惧占领。他的心痛苦地跳着,胸口感到一阵刺痛。“你在说什么?你怎么会说我对不起他们?”

“你丢下他们,让他们死了,不是吗?”

伯恩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。“你敢说这种话!他们死了!他们从我身边被夺走,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!”

对方露出微笑,似乎让伯恩失去控制,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。“连你娶玛莉时也是?连杰米跟艾莉森出生时也是?”他趁胜追击,“你想让他们取代约书亚跟阿莉莎,甚至连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——约书亚(Joshua)、阿莉莎(Alyssa)与杰米(Jamie)、艾莉森(Alison)名字首字母相同。”

伯恩觉得自己被击溃得不省人事。他觉得自己开始耳鸣。“你是谁?”他用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声音重复着。

“我叫可汗。不过,你是谁,大卫·韦伯?一位语言学教授也许在野外能过得很自在,可是一定不会徒手搏斗,也不可能知道怎么制作独特的陷阱;更别说偷一辆车了。另外,一个普通的教授也不会知道怎么躲过中情局探员的追踪。”

“那么,我们对彼此来说似乎都是个谜。”

可汗的嘴角又露出相同的谜样笑容。伯恩后颈一阵发凉,感觉某段过去的破碎记忆又要浮现出来。

“你继续说吧。事实上,我现在就能杀掉你,就算这里是公共场所。”可汗带着怨毒的语气说。他的笑容消失了,就像云朵改变形状一样快速,他的颈侧有块地方在颤抖着,好像长久以来隐忍的愤怒就要爆发。“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。不过这样的话,那两个从北面进公园的探员就会注意到我。”

伯恩维持姿势,只把眼神移到可汗说的方向。他说的完全正确。那两个探员正在检视公园里的人。

“我想我们该离开了。”可汗站起来,低头看了伯恩一会儿,“现在的情况很简单,跟我走,要不就被他们抓起来。”

伯恩也站了起来,跟可汗一起走出公园。可汗站的位置会挡住探员看见伯恩的视线,而他走的路线也正好能维持角度不让伯恩被发现。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,这个人还能作出正确思考,伯恩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。
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伯恩问。

可汗没有回答。

他们走进人潮,很快就脱离探员的视线范围。可汗看见四位探员走进林肯·范恩西装店,马上记住了他们的长相。这并不难;在他长大的丛林里,能不能立刻认出一个人的长相,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差别。他可不像韦伯,因为他知道四位探员的长相,而现在他正找寻另外两名探员;他要把韦伯带到某个地方,可不希望其他探员来搅局。

过了不久,他在人群中认出另两名探员,正以标准队形站在街道两旁往他们的方向前进。他转头要警告韦伯,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。韦伯就这么消失了。

7

在人道有限公司的内部深处,有个精密的窃听组织,监听主要情报网络内的秘密讯号。光用人耳听,不可能解读其中的内容,因为所有讯号都会加密,因此要解译拦截到的信息,就要靠一系列由启发式演算法设计出的程式——也就是说,这些程式会学习。在这里,每个程式各自负责一个情报网,因为各情报单位采用的加密演算法都不一样。

人道公司的程式设计师比其他同行更会破解密码,至少底线是要让史巴尔科大致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。美国中情局的编码很久以前就被他们破解了,因此局长下达对杰森·伯恩的格杀令后几小时内,史蒂朋·史巴尔科就知道了。

“太棒了,”他说,“现在每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。”他把解密的报告放下,然后在荧幕上打开内罗毕的地图,找出裘莫总统指定的地点,以派遣人道公司的医疗团队前往照料艾滋病患者。

这时候,他的手机响了。他听着对方说话,看了看手表,最后说:“时间应该够,你做得很好。”接着,他搭电梯上楼到伊桑·赫恩的办公室,上楼途中,他打了个电话,只用几分钟就弄到布达佩斯许多人花好几个礼拜还排不到的——晚上那场歌剧的头等座位。

人道有限公司最菜鸟的雇员伊桑·赫恩,正盯着电脑荧幕努力工作,不过他一看到史巴尔科,马上起身迎接。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早上史巴尔科看到他时一样干净整洁。

“在这里不用拘泥小节,伊桑,”史巴尔科露出轻松的微笑说,“这里可不是军队。”

“是,先生。谢谢。”赫恩伸了个懒腰,“我从早上七点起就一直在忙这个了。”

“资金筹集得如何了?”

“我下星期有两个晚餐、一个午餐的预约,对方都是可能的重要捐助人,我已经把要给他们看的资料寄到你电子信箱了。”

“很好,很好。”史巴尔科看了看四周,似乎要确定附近没其他人偷听,“告诉我,你有晚礼服吗?”

“当然有,先生。我的工作可少不了这个。”

“太棒了,回家换上吧。”

“先生?”赫恩的眉头惊讶地皱起来。

“你要去听歌剧。”

“今天晚上?现在才决定的?怎么弄到票的?”

史巴尔科笑了。“我很喜欢你,伊桑。我敢打赌你是世上最后一个诚实的人了。”

“先生,那个人一定是您不是我。”

史巴尔科看着赫恩困惑的表情,又笑了一次。“我只是开个玩笑,伊桑。现在走吧,时间不多了。”

“可是我的工作……”赫恩指了电脑荧幕。

“换个角度想,今晚就是你的工作。晚上有个重要人物会去看歌剧,我想拉拢他当我们的捐助人。”史巴尔科的举止十分轻松自然,赫恩什么也没怀疑。“这个人——叫做拉斯洛·莫尔纳——”

“我没听过这个人。”

“你当然没听过。”史巴尔科压低音量,像是有什么阴谋,“虽然他很富有,可是很怕别人知道。他没当过什么捐助人,而且只要你提到他的财富,我保证他会永远当作没见过你这个人。”

“我明白了,先生。”赫恩说。

“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没这种人了,不过他应该算是位鉴赏家吧。”

“是,先生。”赫恩点头,“我想我知道您的意思。”

史巴尔科很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,而他心里突然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。不知道多少年前,他也曾经和赫恩一样天真。“总之,莫尔纳很爱歌剧,已经买了好几年的联票。”

“我很清楚怎么应付拉斯洛·莫尔纳这种难缠人物。”赫恩灵巧地穿上外套,“您可以相信我。”

史巴尔科笑开了。“我就知道可以相信你。听着,一旦他上钩了,我要你带他去地下酒吧,你知道那个地方吗,伊桑?”

“当然知道,先生。不过到时很晚了,一定超过午夜的。”

史巴尔科把食指放在鼻子前。“告诉你另一个秘密,莫尔纳算是个夜猫子。不过,他一开始会拒绝。他似乎很喜欢人家不断劝说他的感觉。你一定要坚持,懂吗,伊桑?”

“我完全明白。”

史巴尔科递给赫恩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莫尔纳的座位号码。“那么就出发吧,好好发挥。”他用手撞了一下对方。“祝你好运。”

匈牙利国家歌剧院雄伟壮观的罗马式建筑,在夜色中闪烁着光亮。剧院内部尽是一片金色与红色,有三层楼高,如精美水晶般从球形天花板垂下的枝形吊灯,相互映照出无数绚丽光点,有如上万枝矛尖。

今晚演出的节目,是高大宜的《哈利·亚诺斯》(H?ry J?nos),这是出备受欢迎的传统歌剧,从一九二六年起就持续演出至今。伊桑·赫恩匆忙走进剧院壮阔的大厅,里面聚集了布达佩斯的上流社会人物,他们相互交谈着,等待今晚的节目开始。他身上的晚礼服是用高级精纺绒线织成的,剪裁也十分完美,却不是什么名牌。经验告诉他,该穿什么衣服以及怎么穿,都是极为重要的。他喜欢穿精致柔和的衣服,但不会过于俗艳或昂贵。要干好这行,一定要展现谦卑,对方才会愿意捐款。

他不想迟到,错过幕布升起前那令人期待而心跳加速的时刻,然而他还是让自己稍微慢下来。

他努力硬背起匈牙利上流社会人物的主要嗜好,把自己当成一个歌剧迷。他喜欢《哈利·亚诺斯》的音乐,因为它是从民间音乐衍生出来的,另外他也会喜欢这出歌剧的剧情,内容是一位叫亚诺斯的退役军人,杜撰了一段荒诞不经的故事,说他拯救了国王的女儿,升上了将军,然后用一只手打败拿破仑,最后赢得国王女儿的芳心。这是个有趣的寓言故事,同时也点出了匈牙利过去血腥的历史。

最后,他晚到也有个好处,由于大家几乎都就座了,因此他可以依据史巴尔科给他的纸条,认出拉斯洛·莫尔纳。赫恩的第一眼印象是,莫尔纳是个中年人,中等身高,腹部凸出,一头油亮黑发往后梳,看起来就像颗香菇。他的耳边布满短硬的毛发,五指粗短的手背上也是。他的左侧有个女人正和同伴大声说话,但他完全不理,而他右边的座位则是空的。太好了,赫恩想,然后坐在靠近管弦乐团后方的位置。过了一会儿,灯光变暗,乐团开始演奏序曲,幕布也缓缓掀起。

中场休息时,赫恩拿了杯热可可,混进人群之中。人类就是这么演化的:跟动物界正好相反,人类的女性比男性更会打扮成五颜六色。那些女人穿着各式各样的长礼服,材质有山东绸、威尼斯云纹绸,还有摩洛哥的缎子,都是几个月前巴黎、米兰和纽约知名女装设计师才展示过的作品。男人则穿着设计师款式的礼服,似乎很乐意陪着自己的女伴,看她们聚在一起聊得咯咯笑,然后帮她们拿香槟或热可可,不过大多数的时间他们看起来都无聊到了极点。

赫恩很享受歌剧前半段的演出,而且很期待看到结局。不过,他可没忘记自己的任务。实际上,在演出当中,他已经花了点时间大致想好要用什么方法。他从不喜欢让自己局限在计划里,而是习惯观察目标的外在,再决定方式。只要目光敏锐,就可以看出许多线索。这个人在意自己的外表吗?他喜欢美食,还是随便吃吃就好?他喝酒或抽烟吗?他很有教养,还是个大老粗?这些重点跟其他因素会相互交织混合,构成目标的特质。

于是赫恩决定了该用什么方式,他很有信心能和拉斯洛·莫尔纳聊开来。

“不好意思,”赫恩用最不以为然的� ��吻说,“我很爱歌剧,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?”

莫尔纳转过身来。他穿着亚曼尼礼服,衬托出宽阔的肩膀,但又巧妙地盖住了他的大肚子。他的耳朵非常大,在这么近的距离下,周围的毛发比第一眼看到时还多出不少。“我还是初学者。”他缓缓地说,赫恩听得出来他很谨慎。赫恩露出最迷人的笑容,直接看着莫尔纳的深色眼睛。“老实说,”莫尔纳接下去,这次就温和许多,“我简直是着迷了。”

赫恩想,这跟史巴尔科说的一模一样。“我买了联票,”赫恩用轻松的语气说,“几年来我都有买,而且我注意到你也是。”他轻轻笑着,“要遇到爱看歌剧的人可不简单,我太太比较喜欢爵士乐。”

“我太太以前也爱看歌剧。”

“你离婚了?”

“她过世了。”

“噢,我很遗憾。”

“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,”莫尔纳渐渐敞开心胸,说些较私人的事,“我还是非常想念她,所以一直保留着她的座位。”

赫恩伸出

手。“伊桑·赫恩。”

拉斯洛·莫尔纳只迟疑了一下,也伸出毛茸茸的手跟他握手。“拉斯洛·莫尔纳。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赫恩礼貌地弯了个身。“要不要跟我一起喝杯热可可,莫尔纳先生?”

莫尔纳似乎很高兴听到这项提议,他点了点头。“我很乐意。”他们一起穿过人群,边走边聊自己最爱的歌剧跟作曲家。由于是赫恩先问莫尔纳,所以他重复了不少莫尔纳提过的剧名跟作曲家,表示两人有不少共同的喜好,莫尔纳也因此觉得很高兴。正如史巴尔科观察到的,赫恩身上有种开放诚实的特质,就连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忍不住要欣赏他。就算在最刻意制造的情况中,他也能装得十分自然。所以他这种诚挚的个性打动了莫尔纳,也成功化解了他的心防。

“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?”莫尔纳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问。

“非常喜欢,”赫恩说,“不过《哈利·亚诺斯》表现的情感实在太丰富了,如果我能将主角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就好了。可惜的是,买联票的时候,我买不起再近的座位,而现在更不可能有好位置了。”

莫尔纳沉默了一段时间,赫恩担心机会就这样流失。不过后来莫尔纳似乎考虑好了,“要不要坐到我为我太太保留的位子?”

“再一次,”哈森·阿瑟诺夫说,“我们要再跑一次程序,不能出错,这样才能赢得最后的自由。”

“可是我已经很熟了,就像我熟悉你的长相一样。”席娜提出异议。

“熟到闭着眼睛就能找出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吗?”

“别开玩笑了。”席娜嘲弄着说。

“用冰岛语,席娜。我们现在只能说冰岛语。”

他们现在在旅馆房间内,站在一张大桌子前,上面摆着雷克雅未克的欧斯克利饭店平面图。在灯光照耀下,他们看着图上饭店的每个地方,包括地基、保安措施、污水处理设备和冷暖气空调系统,以及各楼层的平面图。在每一张特大号的蓝图上,都有明确的注记和指示箭号,还标出各国参与这次高峰会所设置的维安措施。史巴尔科提供的资料简直完美无缺。

“等我们一突破饭店的防护,”阿瑟诺夫说,“就没剩多少时间可以达成目标。最糟的是,我们不知道究竟会剩多少时间,除非我们到那里实际演练。因此,我们绝不能迟疑,不能出错——走错一步都不行!”他说话时充满了热情,深色眼珠仿佛在燃烧。他拿起一条带子,带她到房间的尽头,然后把带子紧紧绑在她眼睛上,确认她看不见。

“假设我们已经进了饭店。”他放开她,“现在,我要你走出正确的路线。我会替你计时,现在出发!”

在前三分之二的绕行里,她做得很好,不过在一个走道交会处,她没有右转,反而走向左边。

“你完蛋了,”他严厉地说,一边解开她头上的带子,“就算你发现错误再转回来,也没有时间到达目标了。维安人员——管他美国人、俄国人还是阿拉伯人——会追上你,然后开枪杀掉你。”

席娜颤抖着,一方面气她自己,一方面也对他很不高兴。

“我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,席娜。别生气,”哈森说,“感情用事会影响注意力,而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注意力。等到你能蒙眼走对路线,我们今天晚上才休息。”

一个小时后,席娜终于成功了,她对哈森说:“上床吧,亲爱的。”

阿瑟诺夫摇了摇头;他穿着一件黑色平纹睡袍,系了条腰带,站在大窗前向外看,深色的多瑙河水面,映射着布达佩斯钻石般的点点灯火。

席娜全裸躺在绒毛被上,从喉咙深处发出温柔的笑声。“哈森,摸摸看。”她修长的手指在被单上滑动,“这是纯埃及棉,多奢侈啊。”

他转身面对她,皱着眉头表示不赞同。“那又怎么样,席娜。”他指着床头柜上一瓶喝了一半的酒,“拿破仑白兰地,柔软的床单,绒毛被。这些奢侈品都不是我们的。”

席娜睁大眼睛,噘起了嘴。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之前告诉过你的,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吗?因为我们是战士,因为我们抛弃了所有世俗物品。”

“你也会抛弃武器吗,哈森?”

他摇摇头,眼神冰冷而坚硬。“我们的武器是有用途的。”

“这些柔软的东西也有用途,哈森。它们让我觉得很快乐。”

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喉音,对席娜的话非常不以为然。

“我并不想拥有这些东西,哈森,”席娜嘶哑地说,“只是用一两个晚上。”她对他伸出一只手,“你就不能暂时轻松一下吗?我们今天都很辛苦,应该享受一下。”

“那是你自圆其说,我才不会受奢侈品的诱惑,”他不耐烦地说,“而你竟然接受了诱惑,真让我恶心。”

“我不相信我会让你觉得恶心。”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,很像是种自我否定,她误以为这是他严格遵循苦行的基石。

“好吧,那么,”她说,“我要把白兰地酒瓶打破,让碎片布满床上,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?”

“我告诉过你了,”他愠怒着说,“不要拿这些事情开玩笑,席娜。”

她坐起来,跪着用膝盖慢慢移向他,而她的乳房就在金黄色灯光下诱人地晃动着。“我可是很严肃的。如果你想痛苦地躺在床上跟我做爱,我不就没话可说了?”

他站着看她好一阵子,她无法嘲弄他的。“你不了解吗?”他向她走近了一步,“我们的路径已经确定。我们会走上通往真主的精神道路。”

“别让我分心,哈森。我还在想武器的事。”她一手抓住他的睡袍,把他拉向自己,接着伸出另一只手,轻轻抚摸着他大腿上受伤所绑的绷带,然后慢慢地往上移。

他们的做爱跟徒手搏斗一样激烈,两人似乎都出自生理需求般想让对方感到疼痛。他们就像拿着手提钻痛击彼此,紧绷地发出呻吟然后再放松,简直令人怀疑他们之间真有爱的存在。

阿瑟诺夫的确渴望试试席娜开玩笑时说的,躺在散落着碎玻璃的床上,所以她用指甲抓他时,他抗拒了,结果让她抓得更紧,在他身上留下抓痕。他很粗暴地对待她,于是她露出牙齿,在他肩膀、胸口跟手臂的肌肉上用力咬下去。只有在疼痛快要凌驾愉悦时,他脑中产生的那些奇怪幻象才会稍微消减。

他是需要受到惩罚的,因为卡里德·穆拉特是他的同胞兼好友,他却做了那种事。更别说穆拉特所做的事,都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生存并且壮大。他已经告诉自己多少次,卡里德·穆拉特是为了车臣人的未来而牺牲的。然而,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罪人,充满了怀疑与恐惧,需要接受残忍的惩罚才行。在一番激情过后,他想,以前那些先知是不是跟他一样?要走上正确的道路,先得承受这种折磨?

此刻,席娜正躺在他的臂弯。她的意志可能早就飘到几英里外了,尽管从某方面来看,她可能也在想着关于那些先知的事。或者,确切地说,她可能只想着一位先知。从她勾引哈森上床开始,就一直想着这位先知。她因哈森不享受周遭的奢侈品而觉得反感,所以他紧抱她时,她想的人不是他;他进入她体内时,她想的也根本不是他,而是史蒂朋·史巴尔科。在她快达到高潮时,她会咬着嘴唇并非如哈森以为的出于激情,而是因为她怕自己叫出史巴尔科的名字。她多想这样做来伤害哈森的感情,因为她确定他很爱她。她觉得这份爱既愚蠢又无知,就像婴儿想找母亲的乳房那样幼稚。他只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温暖与庇护,用力地进入她体内。这种爱让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。

然而她所渴望得到的……

她突然停止思考,因为他转了个身,发出叹息。她以为他睡着了,可是他没有,要不然就是什么事吵醒他了。她现在可没时间想刚刚那些事,因为她要照顾他的需求。她闻着他身上的男人味,感觉就像黎明前的薄雾,而他的呼吸加快了些。

“我在想,”他轻声说,“当个先知有什么意义,还有未来某天我们的人民会不会称我为先知。”

席娜没有回应,因为她知道,他是要她安静地听他说话,确认他走的道路没错。这是阿瑟诺夫的弱点,而他只会向她展现,其他人都不知道。她心想卡里德·穆拉特不知道有没有那么聪明,知道他这项弱点。她几乎可以确定史巴尔科是知道的。

“《可兰经》上说,我们的先知都是神圣的象征,”阿瑟诺夫说,“摩西就是超然的表现,因为他可以直接跟神对话,不用透过中介。在《可兰经》里,上帝对摩西说:‘不要害怕,你是超然的。’耶稣则是位先知,他还是婴儿时,就会喊叫说:‘神让我成为先知。’”

“可是穆罕默德是所有神之名的精神象征。他自己曾说过:‘神最先创造的,就是我的眼神。亚当还没出现时,我就是位先知了。’”

席娜等了一会儿,确定他已经发表完他的高谈阔论,然后一只手放在他随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膛,问了她知道他想要她问的问题,“那么你的神圣象征是什么,我的先知?”

阿瑟诺夫转过头来看着她。灯光从她后方照过来,几乎将她整张脸都隐入阴影中,只剩下脸颊跟颌骨,长长的线条有如画家的笔触。他想到自己大部分时间隐藏起来的那一面,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。他无法想像少了她的支持与活力,自己该怎么办。对他来说,她的子宫象征不朽,是块神圣之地,他的几个儿子将在这里孕育生长,永远传承他的血脉。不过他知道,这个梦想不能没有史巴尔科的帮助。“啊,席娜,如果你知道导师会替我们做到什么、帮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物,那就好了。”

她躺在他弯曲的手臂上。“告诉我吧。”

他摇摇头,嘴角露出微笑。“那会是个错误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一定要亲自看到那样武器造成的破坏,我不能先告诉你。”

她看着阿瑟诺夫的眼睛,感觉内心深处升起一阵凉意,她不敢去想为什么。也许她已感觉到三天后,在内罗毕会出现一股可怕的力量。不过出于对爱人敏锐的洞察力,她知道哈森最关注的,是这种死亡的形式——不管是什么——会引起多大的恐惧。显然,他想将恐惧当成利器,让几世纪来饱受凌虐、驱赶与杀戮的车臣人,能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。

席娜从小就与恐惧为伍。她的父亲曾努力养家活口,后来却深陷遍布车臣、那如瘟疫般的绝望之中,变得虚弱而行将就木,现在连上街都不敢,因为怕被俄国人找麻烦。她的母亲曾是位青春的美女,后来却变得身形干瘪、头发稀疏,不但视力大为退化,连记忆力也有毛病。在那段日子里,她母亲几乎整天都在垃圾堆里找寻有用的东西,结束后,还要走三公里路到最近的一处公共抽水站,在那里排一两小时的队再走回来,吃力地提着装满的水桶,走上五层阶梯回到他们肮脏的住处。

那时候的水!席娜一直到现在都还会偶尔惊醒,感觉口中仍有一股难闻的松脂味,害她都快窒息了。

一天晚上,她母亲坐下后就不起来了。她才二十八岁,外表看起来却像有着两倍的年纪。由于成天吸着燃油的烟尘,她的肺部已布满焦油。当席娜的弟弟吵着口渴,苍老的母亲便看着席娜说:“我起不来了。就算是去提水,我也撑不下去了……”

席娜翻了个身,转动躯体,关掉床头灯。先前没注意到的月亮,现在占满了整个窗户。一小片淡凉的月光,流泄在她上半身到腰际的部分,照亮了她的乳头,哈森的手就放在她浑圆的乳房上。除了月光照耀处,其他地方全是一片黑暗。

她睁着眼躺了好一段时间,听着哈森规律的呼吸,等待睡意找上她。谁能比车臣人更了解恐惧?她这么想着。哈森的脸上写着车臣人民悲哀的历史。不管死亡,不管破坏,哈森只看得到一个结果:车臣人终于获得正义。席娜的心因为绝望而变得沉重,她知道他们必须冷不防引起世界的注意,而在现今的社会里,只有一种方式能做到。她知道哈森是对的:一定要用史无前例的方式造成死亡,然而这么做得付出什么代价,她不敢想像。

8

雅克·罗宾内特喜欢和妻子共度晨光,喝着法式牛奶咖啡,读当天的报纸,然后跟她讨论经济、讨论他们的孩子,还有他们朋友的生活。他们从不谈论他的工作。

他绝对不在中午前到办公室。开始上班后,他会先花上约一小时浏览文件以及部门间的备忘录等等,如果需要的话再回个电子邮件。他的电话是由助理帮忙接听,她会记录来电,要是有重要讯息再传达给他。他的助理做得非常好,因为她是他训练出来的,而她的直觉从没出过错。

更棒的是,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。这表示罗宾内特能告诉她,他每天跟情妇吃午餐的地点——不论是小饭馆或情妇在第四区的公寓。这很重要,因为即使以法国人的标准来看,罗宾内特的午餐时间也特别久。他很少在四点前回办公室,不过一回去几乎都会待到午夜之后,因为他要跟美国的对口单位交换讯息。名义上,罗宾内特是文化部长,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高阶的间谍,所有任务都直接向法国总统报告。

然而,今天晚上他却出去用餐了;由于他下午忙得不可开交,以致得把跟情人的幽会改到夜间。他一直想着一件事。他的美国朋友传送给他一项国际性制裁行动,在看了文件之后,他整个人凉了一截,因为格杀令的目标是杰森·伯恩。

几年前,罗宾内特和伯恩在一间温泉会馆认识。当时他在周末预约了一间温泉会馆,地点就在巴黎城外,因为他要跟那时候的情妇碰面。她身材娇小,食量却很大;她曾是位芭蕾舞者,而且罗宾内特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喜欢她无比柔软的身体。总之,他跟伯恩在蒸汽室相遇,不久后便开始交谈,后来他才惊恐地发现,伯恩到那地方是为了找一个双面女间谍。最后,伯恩终于找到她,把她给杀了,当时罗宾内特正要接受一项疗程——全身敷上绿泥,如果他没记错的话。正好,那位双面谍就是装作芳疗师,要刺杀罗宾内特。

一个人还有什么时候会比躺在芳疗台上还脆弱呢?罗宾内特这么想。他不知该怎么感谢伯恩,只好请他去吃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餐。他们吃了肥鹅肝酱,浇上芥末的小牛肾,苹果塔,还有三瓶最上等的波尔多红葡萄酒;在发现了彼此的秘密之后,他们马上就成了朋友。

罗宾内特就是透过伯恩认识了亚历山大·康克林,并成为康克林的中间人,协调法国外交部与国际刑警组织之间的合作。

罗宾内特有这么一位值得相信的好助理,也算是伯恩的福气,因为他在“乔治的家”餐厅和戴尔芬妮吃千层糕时,接到了助理打来的电话。他很喜欢这间餐厅的食物和位置。这间餐厅的对面就是法国交易所——有如美国的纽约证交所——所以常会有证券经纪人跟商人来这里用餐,这些人比罗宾内特平常不得不打交道的政客要好多了。

“有找你的电话。”他的助理说。还好,下班之后她会帮他接听家里的电话。“他说有要紧的事要找你谈。”

罗宾内特对戴尔芬妮笑了笑。他这位情妇很优雅,带有一股成熟美,长相和与他结缡三十年的妻子完全不同。他们会非常愉快地谈论艺术,像是马约尔充满情欲的裸体雕像作品多么让杜乐丽花园增光,还有他们都认为马斯内《玛侬》的歌剧被过分高估了。他真的无法理解,为什么美国男人都会为刚脱离青春期不久的女孩着迷。一想到情妇要是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,他就觉得很可怕,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。而且,跟这种人一起在小餐馆喝咖啡吃千层糕时能谈论什么话题?“他有说是谁吗?”他问助理。

“有。他叫杰森·伯恩。”

罗宾内特的心跳顿时加快。“接过来。”他马上说。接着,由于在情妇面前讲电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,他向她致歉,然后走出餐厅,站在巴黎夜晚的薄雾中,等待老友开口说话。

“亲爱的杰森。我们多久没见面了?”

伯恩一听到雅克·罗宾内特的声音,精神马上为之一振。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想杀他的人了——希望没听错!他正开着另一辆偷来的车,疾驶在首都环城公路上,准备去见戴伦。

“老实说,我不知道。”

“已经好几年了,你相信吗?”罗宾内特说,“不过,我也要老实说,我一直透过亚历山大注意你的消息。”

伯恩一开始还有些不安,但是现在松了口气。“雅克,你应该知道了亚历山大的事。”

“没错,我的朋友,中情局局长还发动了国际制裁要杀你。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件事。你不可能杀害亚历山大。知道是谁干的吗?”

“我正在查。目前惟一确定的是,有个叫可汗的人也牵涉其中。”

对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,伯恩不得不说话,“雅克,你还在吗?”

“还在,我的朋友。我只是吓到了。”罗宾内特深深吸了口气,“我们知道这个叫可汗的人。他是个一流的职业杀手。光说我们知道的案子,他就在世界各地至少杀了十几个重要人物。”

“他的目标都是哪种人?”

“主要是政客——比如说马利的总统,不过也有知名的企业家。就我们所知,他不是政治狂热分子,也不是什么理想派。他只为钱杀人,而他也只相信钱。”

“这种杀手是最危险的。”

“毋庸置疑,我的朋友。”罗宾内特说,“你认为是他杀了亚历山大吗?”

“有可能,”伯恩说,“我发现尸体后没多久就遇到他,而且我还在屋里时警察就来了,有可能是他报的案。”

“典型的陷害。”罗宾内特接着说。

伯恩沉默了一会儿,因为他想到可汗;这个人大可在校园里就杀了他,或者后来在柳树那里也行。他可能没有告诉伯恩事实。很显然,这对可汗来说不是普通的任务;他是针对伯恩而来,也许原因就出在东南亚的丛林里。最合理的推论,是伯恩杀了可汗的父亲,所以现在儿子要复仇。不然他为什么会对伯恩的家人这么感兴趣?为什么还要跟伯恩说他遗弃杰米的事?这个推论跟实际情况完全吻合。

“你还知道多少关于可汗的事?”伯恩问。

“非常少,”罗宾内特回答,“我只知道他二十七岁。”

“他看起来更年轻,”伯恩惊讶地说,“而且,看起来像个亚洲人。”

“谣传说他是半个柬埔寨人,不过你也知道谣言的可信度。”

“另一半呢?”

“我跟你一样不清楚。他是个独行侠,国籍未知,行踪不明。他在六年前突然蹦出台面,杀了狮子山的总理。在那之前,他就像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。”

伯恩看了看照后镜。“所以他是在二十一岁开始当杀手的。”

“算是初试啼声,对吧?”罗宾内特干涩地说,“听着,杰森,这个叫可汗的人已经不是危险两字能形容的了,如果他牵涉其中,你绝对要小心谨慎。”

“你听起来很惶恐,雅克。”

“我的确是啊,朋友。承认会怕可汗,并没有什么好丢脸的。你也应该害怕。适度的恐惧会让人更谨慎,另外,相信我,现在正是该谨慎的时候。”

“我会记住的。”伯恩说道。他变换车道,准备下交流道,“亚历山大在忙某件事,我想他就是因为那件事被杀的。你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?”

“我大约六个月前在巴黎见过亚历山大,后来一起吃了晚餐。印象中他心里似乎一直牵挂着某件事。不过你也知道亚历山大的为人,他总是神秘得要命。”罗宾内特叹了口气,“失去了他,我们都很不好过。”

伯恩下了首都环城公路,接上一二三号公路,开向泰森斯角购物中心。“你听过NX20吗?”

“你只有这个线索?NX20?”

他开进泰森斯角购物中心的第三层停车场。“差不多就这些。顺便查个名字:费利克斯·希弗博士。”伯恩拼出字母,“他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。”

“啊,你总算说了些有用的东西。我会查查看。”

伯恩给他自己的手机号码,一边下了车。“听着,雅克,我现在要去布达佩斯,可是身上的现金不够。”

“没问题,”罗宾内特说,“就照老样子吗?”

伯恩不知道是什么,但不得不同意。

“好的,要多少?”

他走上电扶梯。“十万块应该够了。我会用亚历山大的名字,住在多瑙河大酒店。在包裹外写上‘保留至收件人抵达’。”

“好的,杰森。就照你说的办。还需要什么吗?”

“目前没有了。”杰森看见戴伦站在一间叫做“干冰”的商店外面,“谢谢你,雅克。”

“记得凡事小心,朋友。”罗宾内特在挂电话前说,“只要可汗在,什么事都可能发生。”

戴伦看见伯恩后,便开始慢慢地走,以便让伯恩跟上。他的身形瘦小,有着可可般的肤色,颧骨很高,轮廓分明,眼神锐利,显得很有智慧。他穿着轻便外套、合身的西装,手上提着像某种专员的提箱,看起来十足的商人样。跟伯恩并肩走过卖场时,他露出了笑容。

“真高兴见到你,杰森。”

“真可惜现在情况危急。”

戴伦笑了。“真该死,我每次都只有在灾难发生时才会见到你。”

伯恩一边交谈,一边检查四周的逃生路线跟人群。

戴伦打开手提箱,拿给伯恩一个小包裹。“护照跟隐形眼镜。”

“谢了。”伯恩把包裹收起来,“我会在这个礼拜内把钱给你。”

“不急。”戴伦像个艺术家般摇了摇修长的食指,“你的信用很好。”他又拿给伯恩另一样东西,“危急的情况就要用特别手段。”

伯恩接过手枪。“这是什么做的?重量好轻。”

“陶和塑胶。我最近几个月都在做这个,”戴伦说,“远距离不行,但近战时够精准了。”

“而且,机场也侦测不出来。”伯恩说。

戴伦点点头。“子弹也是。”接着他递给伯恩一盒子弹。“塑胶弹头的陶制子弹,小口径的。另外,你看这里,这些枪管上的火门——能减少噪声。开枪时几乎听不到声音。”

伯恩皱眉。“这样不是会减低威力吗?”

戴伦笑了。“老兄,你的弹道学知识太旧啦。相信我,只要用这个击倒某个人,他就再也起不来了。”

“戴伦,你真是个不寻常的天才。”

“嘿,我还是我啊。”他深深叹了口气,“我想,复制古代大师的作品是很有趣,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从他们的技巧中学到多少东西。另一方面,你让我见识到的世界——除了我们,这卖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世界——简直就是刺激到极点了。”一阵风仿佛预告着某件事般地吹起,而他拉起衣领挡风。“我得承认,我曾经很想把一些更特别的东西,卖给像你这样的人。”他摇摇头,“不过现在不会了,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好玩。”

伯恩看见一个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停在某间店前,手上有根点着的烟。他站在橱窗前,似乎在看展示的鞋子。问题是,那些都是女鞋。伯恩做了个手势,戴伦便跟他向左转,远离那间鞋店。接着,伯恩马上利用倒影观察那穿军用风衣的男人,发现他已经不见了。

伯恩掂了掂手上的枪,几乎没什么重量。“这要多少?”他说。

戴伦耸了耸肩。“这还是原型。这样好了,你就根据它的实用程度来标价吧。我相信你的判断。”

伊桑·赫恩刚来到布达佩斯时,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知道,原来匈牙利人既讲求实际又深思熟虑。这间名为地下酒吧的场所,就设置在一间戏院的地下室,完全符合匈牙利人的行事风格。之所以设置在这里,是为了向一位叫埃米尔·库斯图里卡的导演致敬,因为他拍的一部匈牙利电影就叫做“地下”。在赫恩看来,这家酒吧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简直丑到不行。几根钢梁横过天花板,上面接着一排大型工业用电扇,将浓厚的烟往下吹,围绕着喝酒跳舞的人们。但赫恩最不喜欢这里的一点,就是里面放的音乐——愤世嫉俗的车库摇滚混合着令人汗流浃背的放克音乐,既嘈杂又不和谐。

奇怪的是,拉斯洛·莫尔纳似乎并不介意。而且,他好像很喜欢待在随音乐扭腰摆臀的人群里,不想回家。

赫恩想,他的举止紧张兮兮,笑声短促而恼人,眼神任意扫过四周,从不在任何人、事物上停留过久,仿佛外表下藏着一个阴郁并会侵蚀人的秘密。赫恩在工作时常会接触到数目庞大的金钱,他常在想,这么多的财富,不知道会不会毁坏人的心智。也许就是因为这样,他从不向往当个有钱人。

莫尔纳坚持要替他跟自己点些东西来喝,结果点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甜鸡尾酒,叫做公路水花,是由威士忌、姜汁汽水、橙皮酒跟柠檬混调而成。他们在角落找到一张桌子坐下,赫恩都快看不到菜单上的小字,但还是继续跟莫尔纳讨论歌剧,即使在这种地方讨论这个实在是很荒唐。

赫恩喝完第二杯后,就看见史巴尔科站在酒吧后方的薄雾里。等史巴尔科看到他,他便找了个理由向莫尔纳说要离开一下。史巴尔科的附近站着两个人,看起来不像是会来地下酒吧的人,不过赫恩告诉自己,他跟莫尔纳不也一样。史巴尔科带他走过一条暗淡的走廊,四周照明的小灯泡看起来像是星星。接着,史巴尔科打开一扇小门,赫恩猜想这里就是负责人的办公室,不过里面空无一人。

“晚安,伊桑。”史巴尔科笑着说,一边关上小门,“真是不负我的期望。干得好。”

“谢谢您,先生。”

“现在,”史巴尔科极为和蔼地说,“是我接手的时候了。”

外头的重低音震得人骨头都要轧轧作响,赫恩连在这里都还听得见。“您不觉得我应该待久一点,介绍你们认识吗?”

“不用了,我保证。你该休息休息了。”他看看手表,“其实,你今天工作到这么晚,不如明天就放个假吧。”

赫恩抬起头。“先生,我不能——”

史巴尔科笑了。“你可以,而且一定要。”

“可是您说没有正当理由就不能——”

“伊桑,规则是我定的,我当然有权利打破。你回去后要做什么都行,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放假。”

“是的,先生。”赫恩低头示意,羞怯地笑着。他三年以来没放过一天假。早上醒来后待在床上什么也不做,只是看看报纸,在吐司上抹橘子酱,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天堂。“谢谢您,我非常感激。”

“那你就回去吧。等你回来上班时,我会把你要给捐助人的资料看完,再告诉你哪里要修改。”说完话,他就带赫恩走出热得要命的办公室。等赫恩走到前门,他便对站在身旁的两个人点点头,他们马上走向混乱嘈杂的酒吧。

拉斯洛·莫尔纳正开始在烟雾跟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找寻赫恩的踪影。赫恩起身时,他正注意看着一个穿迷你裙的年轻女孩的背影,不过后来他就发现赫恩已经离开太久了。这时,有两个人分别坐到他两侧,害他吓了一跳。

“这是干吗?”他的声音颤抖着,“有什么事?”

两个人都不说话。右边那个人紧紧抓住他,力道之大让他脸部几乎为之抽搐。他吓得忘了喊叫,不过就算他这么做也没用,因为这里的音乐实在太吵了。他就这么僵住不动,接着左边的人拿出一个针筒刺进他的大腿,动作很快,而且又是在桌面下,所以完全没人注意他们。

大约三十秒后,注射进莫尔纳身体的药力开始发挥,他翻了白眼,整个人瘫软下来。他身旁的两人早有准备,把他扛在肩上站起来。

“一下就醉了,”其中一个人对附近的舞客说,“真拿他没办法对吧?”舞客耸耸肩,露出笑容,接着又回去跳舞。他们就这样把拉斯洛·莫尔纳带出地下酒吧,完全没人怀疑。

史巴尔科坐在一辆豪华宽敞的BMW里等他们。两人把不省人事的莫尔纳绑起来丢进后车厢,然后坐进前座,一个开车,另一个在副驾驶座。

这个晚上非常清澈明亮,满月低挂在天空中,近到史巴尔科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。“办得怎么样?”他问。

“顺利极了。”驾驶一边回答,一边发动车子。

伯恩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泰森斯角购物中心。虽然他认为在这里跟戴伦碰面很安全,可是还是小心为上。他开往纽约大道上的沃尔玛购物广场,这地方在市区,人来人往十分繁忙,足够让他保持隐匿。

他停在第十二街跟第十三街与纽约大道交界中段的停车场。天空开始有云了,南方地平线那端笼罩着不祥的黑暗。他在购物广场里买了衣服、化妆品、手机充电器,还有些其他用品。接着他找了个可以轻� �容纳这些东西的背包。在人群中等待结账时,他觉得自己又开始焦虑了。他看起来没在注视任何人,不过实际上他正注意附近有没有人监视他。

他脑中的想法太多,挤成了一团。中情局把他列为要犯,还悬赏他的项上人头。有个厉害的年轻人在追踪他,而这人正好是世上最厉害的职业杀手。另外,他失去了两位挚友,其中一位生前还涉入某件极为危险的活动。

由于他想得入神,所以没注意到有个保安主任走在他身后。今天稍早,一个政府探员向他做了简报,给他一张跟昨晚电视上一样的照片,要他眼睛放亮,注意可疑人物。探员说,他跟其他中情局的人已经到各大卖场和电影院之类的地方告知保安,要他们把找出杰森·伯恩当成首要之务。这个保安主任又骄傲又害怕,赶紧走进办公室,拨了探员给他的电话。

保安人员挂掉电话时,伯恩正在男厕里。他用刚买来的电动推剪把头发几乎全都剃光,接着开始换装;他穿好牛仔裤,换上一件红白格花纹、有珍珠般纽扣的牛仔衬衫,然后一双Nike运动鞋。他站在洗手槽镜子前,拿出刚买的几罐化妆品,审慎地涂敷,首先加深脸上的肤色,接着把眉毛画粗,让它们看起来更显眼。戴伦给他的隐形眼镜,让他的灰色眼珠变成暗褐色。厕所偶尔会有人进来,使他不得不暂停,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。

化完妆后,他看着镜中的自己,不是很满意,于是又加了颗痣,放在一边脸颊上方。大功告成。他背起背包,出了厕所,走向卖场大门。

马丁·林卓斯在亚历山卓的林肯·范恩西装店看着属下收拾残局时,接到一通从纽约大道沃尔玛购物广场打来的电话,对方是保安主任。今天早上他跟哈利·哈利斯警探各带着一批人马,在这个区域寻访重要地点的保安人员。林卓斯知道哈利斯所在的地点比他更靠近那个购物广场,因为州警不到十分钟前才报告过位置。接着,他便陷入极端的两难处境。他知道在范恩西装店搞砸后,局长一定会给他好看,如果局长又发现他让一个州警提前到达杰森·伯恩最后现身的地点,后果更是不堪设想。情况真的很糟,他一面这么想着,一面发动车子引擎。可是,当务之急是要抓到伯恩。他马上作了决定:管他三七二十一,他想,然后打开手机,拨给哈利斯,告诉他沃尔玛的地址。

“哈利,仔细听着,你得悄悄地接近。你的工作是控制那个区域,确定韦伯不会逃脱,就这样。不论发生什么事,你绝对不能现身或试图靠近他。知道吗?我再过几分钟就赶上了。”

我才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哩。哈利·哈利斯想,一边指挥着三辆巡逻车。而且我也绝对没有林卓斯想得那么笨。他看多了政府探员,但目前为止还没看过一个喜欢的。这些探员老觉得自己比较优越,仿佛其他警察都是蠢蛋,还要像小孩一样带着他们。哈利斯非常讨厌这种态度。他正要讲解自己的看法时,林卓斯直接打断了他,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?林卓斯只把他看成一只骡子,该对中情局让自己参与行动心怀感激,所以会完全遵守命令。而哈利斯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大展身手。而且,林卓斯故意不告诉他亚历山卓发生的事,他是偶然知道的。当哈利斯进了沃尔玛的停车场,他便决定要在林卓斯到达之前完全控制状况。他下定决心,拿起对讲机,向属下发布命令。

伯恩快走到沃尔玛的大门时,三辆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正响着警笛在纽约大道上疾驶,于是他立刻退回阴影处。毫无疑问,他们一定是来沃尔玛的。他已经易容过,怎么还会有人发现?没时间想这么多了,他得拟出逃生计划。

巡逻车紧急刹车,挡住交通,四周的驾驶恼怒地叫喊着。伯恩心想,他们会超出管辖权行事,只有一个理由,那就是中情局对他们下了命令。市警局的人一定会气得面红耳赤。

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,拨给警察局。

“我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莫隆警探,”他说,“我有急事要找区队长。”

“我是第三区警队长伯顿·菲利普。”一个强硬的声音答道。

“听着,菲利普,之前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介入我们的行动,可是我发现你们有巡逻车出现在纽约大道的沃尔玛,而我——”

“你现在就在本区的中心,莫隆。你他妈的偷跑进我辖区干什么?”

“这是我的事,”伯恩故意用最卑劣的口吻说,“赶快叫你那些该死的队员滚远一点。”

“莫隆,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烂态度,不过我可不吃这一套。我发誓我三分钟后就会到那里,亲自把你大卸八块!”

这时候,街上已经满是警察。伯恩没有撤回卖场,而是假装左膝僵直、一跛一跛地跟着其他顾客走出大门。有个稍微驼背、面容枯槁的高个子警探,带了一组人员冲进大门时,顺便浏览了门前这群顾客的脸,其中也包括伯恩。剩下的人员则分散开来到停车场搜索。至于外围警力,有些分布在第十二街到第十三街,另一些负责让刚进来的顾客留在车上,剩下的人则拿着对讲机指挥交通。

伯恩没有走向自己的车,而是转过右边街角,朝向卖场后方的货物装卸区。他看见四辆卡车停在那里,正在下货。他往斜对街的富兰克林公园走去。

有人对着他叫喊,他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。他听见警笛声,看了看手表,伯顿·菲利普队长果真准时到达。他走到一半,又有人喊他,这次语气更加强硬。接着,他听见一阵吵闹声,有人彼此用粗话咒骂着。

伯恩转过身,看见刚刚那位驼背警探,拿出了左轮手枪。而在警探后方,高大威严的菲利普队长正跑过来,他的银发闪闪发亮,看得出表情十分愤怒。队长两侧有两个壮汉,脸上带着阴沉沉的表情。他们右手拿着武器,显然随时准备把想干涉队长意愿的笨蛋给轰掉。

“这些维吉尼亚骑兵是你的人吗?”菲利普问。

“是州警,”驼背警探说,“而且,对,是我的人没错。”他看见市警局的制服便皱起眉头。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我们的行动会被你们搞砸。”

“你们的行动!”菲利普队长气得快中风了,“他妈的滚出我的地盘,你这天杀的白痴乡巴佬!”

警探的脸色发白。“你叫谁天杀的白痴乡巴佬?”

伯恩不理他们。现在不能去公园了;由于警探已注意到他,所以他得马上想出逃脱的办法。他悄悄走到卸货区,找到一辆已经下完货的卡车爬进去,钥匙还插着,他马上发动引擎。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后,车子便发动了。

“嘿,老兄,你想干啥?”

卡车驾驶员打开车门,他身形庞大,脖子像树干般粗,手臂就更不用说了。他爬上车,从乘客座顶上方抽出一把枪身锯短的霰弹枪。伯恩一拳击在驾驶的鼻梁上,让他顿时鲜血直流,眼神失焦,放掉了手里的霰弹枪。

“抱歉了,老兄。”伯恩一说完,接着又重重给他一击,壮得像牛的驾驶员马上不省人事。他把驾驶员拉到乘客座,关上车门,打挡开动车子。

就在此刻,他发现又有个人出现了。一个年轻人跑到正在争论的州警跟市警两方中间,粗暴地推开他们。伯恩认得这个人:他是马丁·林卓斯,中情局副局长。也就是说,局长派林卓斯负责国内的制裁行动。伯恩从康克林口中,知道林卓斯是个格外精明的人;他不会轻易中计,而且还很高明地在旧城撒下天罗地网。

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了,因为林卓斯已经发现这辆卡车,挥手示意要车子停下来。

“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里!”他大喊。

伯恩不管他,继续踩下油门。他知道不能跟林卓斯面对面,因为对方也许能看穿他的易容。

林卓斯拿出手枪。伯恩看见他跑向电动门,一边挥手一边叫喊。

前方的维吉尼亚州警听见他喊出的命令,马上关闭电动门,而一辆中情局的车就停在纽约大道上,挡住伯恩的路线。

伯恩用力踩紧油门,卡车像只受伤的巨兽猛然向前冲,挡住路线的警察,在最后一刻往两旁跳走,而电动门也被撞飞开来。他打到低速挡,紧急右转,加快速度在街上奔驰。

他看着侧照后镜,发现中情局的车子慢了下来,乘客座的车门打开,林卓斯跳进去,随即关上车门。接着,车子像火箭发射一样往前冲,一下就追上卡车。伯恩知道自己无法以速度取胜,不过卡车体积庞大的缺点,可以有别的用途。

他故意让中情局的车跟在后面,结果车子却突然加速,开到他旁边。他看见马丁·林卓斯嘴唇紧闭,十分专注,一手拿枪,另一手保持稳定。林卓斯跟动作电影里的普通探员不一样,他知道怎么在疾驶的车上开枪。

林卓斯准备扣下扳机时,伯恩突然将方向盘向左打,把中情局的车子撞偏;林卓斯无法瞄准,驾驶员则努力转动方向盘,避免撞上停在路边的车子。

等驾驶员把车开回街上,林卓斯便对卡车开火。他的角度不好,而且车子又一直震动,不过连发之下还是逼得伯恩向右开。有颗子弹打碎他旁边的车窗,两颗穿过后座,射中了卡车司机体侧。

“可恶,林卓斯。”伯恩说。虽然现在情况危急,可是他不想连累旁边的卡车司机。他正朝着西方前进;乔治·华盛顿大学医院就在第二十三街上,离这里不远。他先右转,然后再左转上了K街,卡车急速行驶,响着喇叭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。

在第十八街有个驾驶可能在打瞌睡没注意,直接撞上了卡车后侧。卡车惊险地打滑,伯恩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继续向前。林卓斯的车还紧跟在后,但由于K街中央有安全岛,所以没办法开到卡车旁边。

伯恩经过第二十街时,看见可以通过华盛顿圆环的地下道,而医院离那里只有一条街。他看看照后镜,发现中情局的车已不在后面。他预计走第二十二街去医院,不过正要左转时,中情局的车就在二十二街上朝着他冲过来。林卓斯探出车窗,对伯恩开枪。

伯恩踩下油门,卡门急速前冲,他现在不得不走地下道,然后从较远的那一侧去医院。不过快到地下道时,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。华盛顿圆环下方的隧道一片黑暗,而且看不到另一端出口的阳光。这只代表一件事:前方有路障,K街双向车道都被封闭了。

他进了隧道,换到低速挡,等到完全进入黑暗中,就马上踩下刹车。同时,他一只手也拉着卡车喇叭,声音又大又响,在隧道里来回振动,变得震耳欲聋,盖过了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。伯恩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,让车子偏向,一停下来,他马上下车,往北面的墙上全力冲刺,躲在往对向疾驶的最后一辆车后方当作掩护。那名驾驶以为是车祸,所以停车探头观望了一会儿,等警察过来了才继续前进。现在,卡车停在K街的双向车道上,完全挡住了追赶他的人。伯恩在黑暗中摸索墙上维修人员使用的梯子,一爬上去,探照灯便亮了起来。他别过头,闭上眼睛继续爬。

过了没多久,伯恩已经快爬到顶端,探照灯光开始集中在卡车和卡车下方的路面,他看见马丁·林卓斯拿起对讲机下令,接着所有探照灯便照往另一个方向。他们像钳子一样包围卡车,探员拿着枪分别从K街两侧跑向车子。

“长官,卡车上有其他人。”探员缓缓靠近,“他中枪了,伤得很严重。”

林卓斯跑过去,神情非常紧绷。“是伯恩吗?”

伯恩就在他们上方,爬到了出口。他拉开门闩,推开门,发现自己就在华盛顿圆环边的行道树林中。四周车水马龙,车辆往来频繁,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。而在他下方的隧道里,探员正把受伤的卡车司机送往医院急救。现在,是伯恩自救的时候了。

9

大卫·韦伯突然消失后,让可汗对他更加敬佩,直接放弃在人来人往的旧城里搜寻他的踪迹。于是可汗找上了中情局探员,跟着他们到林肯·范恩西装店,看见马丁·林卓斯在那边听取报告,收拾残局。他观察他们与裁缝师的谈话。根据标准程序,为了恫吓受询问的人,他们先把他带出熟悉的环境——也就是西装店——然后由两位面孔像铁板的探员押上车子后座,不说任何理由直接拘留他。

而从可汗偷听到林卓斯跟探员的对话中,那位裁缝师根本没提供什么重要线索,他说探员来得太快,所以韦伯没时间告诉他为何而来。最后,探员向林卓斯建议放了他,林卓斯也同意,不过等裁缝师进到店里,他又叫另外两位探员坐在对街一辆外观普通的车里待命,以防韦伯又跑回来。

现在,林卓斯已经离开二十分钟了,留守的探员显得很无聊。他们坐在车里,一边吃甜甜圈喝可乐,一边发着牢骚,因为他们要在这里监视,而其他人都去追捕恶名昭彰的大卫·韦伯了。

“他不是大卫·韦伯,”较胖的探员说,“局长命令我们要叫他以前出任务时的名字,杰森·伯恩。”

躲在附近偷听他们谈话的可汗突然愣住了。他当然听过杰森·伯恩这名字。有好几年,伯恩的名声响亮,被称为国际间最厉害的职业杀手。身为同行的可汗,把关于伯恩的传说一半视为虚构,另一半则当作夸饰。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传说中杰森·伯恩的胆量、专业跟纯粹动物般的本能。事实上,可汗的心里有一部分不相信伯恩这个人的确存在。

然而,现在这两个中情局探员却说大卫·韦伯就是杰森·伯恩!可汗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,他简直震惊不已。大卫·韦伯不像史巴尔科的资料里所说,只是个大学的语言学教授,而是个十分厉害的杀手,是昨天到现在一直跟可汗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同一人。他突然觉得思绪很乱,还想到昨天伯恩在公园直接认出了他。之前,只要乔装一下、改变步态,就能骗过目标,但现在他对付的可是以高超的易容术著名的杰森·伯恩,可汗想,说不定伯恩跟自己一样厉害。不管多高明的计谋,伯恩可不会轻易上当。可汗知道,如果他要赢过伯恩,就得提升这场游戏的等级。

可汗突然想到,史巴尔科会不会也知道韦伯的真实身份,却不在资料中告知他。经过一番推论,可汗相信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了,他设计康克林跟潘诺夫的谋杀案,就是要陷害伯恩,只有这样才说得通。这是典型的策略,故意散布不正确的讯息。只要中情局相信伯恩涉案,他们就不会想到去找真正的凶手——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现那两个人被杀的真正原因。史巴尔科很明显只是把可汗当作一个大计划里的小棋子,就跟他利用伯恩一样。可汗要查出史巴尔科在搞什么——他不会当任何人的棋子。

可汗知道,要知道谋杀案的真相,就要先从那个裁缝师开始查起。他不管裁缝师跟中情局说了什么。一路跟着韦伯下来——可汗还是很难接受韦伯就是杰森·伯恩——他知道这个叫范恩的裁缝师一定是个关键人物,能提供重要情报。他在观察中情局询问范恩时,范恩曾转头看向车外,而他也借机看着范恩的眼睛,马上就知道这位裁缝师是个骄傲而又固执的人。可汗从小接触佛教思想,认为骄傲是不好的,不过这次在范恩身上却展现很好的效果,因为中情局的人愈逼他,他就愈不肯透露。那些探员问不到什么,但可汗知道怎么应付骄傲及固执。

他脱下身上的仿麂皮夹克,把内里扯破一些,这样监视的探员就不会怀疑他,只会以为他是要光临林肯·范恩西装店的顾客。

他穿过街,走进西装店,门口的铃声随之响起。一个拉丁美洲女人抬起头看他;她原本在看报上的漫画版,旁边摆着一份吃到一半的豆子跟饭,那是她的午餐。她走过来,问他需要什么。她身材性感,有着宽额头和上了巧克力色眼影的大眼睛。他说手上这件夹克是他最喜欢的,可是内里被扯坏了,所以他要亲自找范恩先生处理。女人点点头,走进后方,过了一下子又走回来坐到位子上,什么话也没说。

几分钟之后,李奥纳德·范恩出现了。他看起来很糟,因为整个早上受了不少折腾。老实说,跟中情局周旋这么久,简直让他累到不行。

“需要什么吗,先生?玛丽亚说你的夹克需要修补。”

可汗把夹克翻过来放在柜台上。

范恩灵巧地抚摸夹克,像是医生对病人触诊一样。“噢,只有内里坏了。你真幸运,仿麂皮夹克几乎很难修补。”

“那不重要,”可汗低声说,“杰森·伯恩派我过来,我是他的代表。”

范恩装作不为所动,掩饰得非常好。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“他说要谢谢你帮他逃脱中情局的追捕,”可汗接着说下去,好像范恩没回应似的。“他要你知道,现在外面还有两个探员在监视你。”

范恩的脸稍稍地抽搐。“我就知道。他们在哪里?”他的手焦虑地揉着夹克。

“就在对街,”可汗说,“坐在那辆白色的福特车里。”

范恩很聪明,没有直接转头去看。“玛丽亚,”他对拉丁美洲女人说,“对街是不是有辆白色福特?”

玛丽亚转头看。“有啊,范恩先生。”

“你看得到里面有人吗?”

“两个男人,”玛丽亚说,“身材高大,理平头,看起来就像狄克·崔西,跟之前来店里的那些人一样。”

范恩暗暗咒骂了一声,然后看着可汗的眼睛。“告诉伯恩先生……告诉他,李奥纳德·范恩说:‘上帝保佑他。’”

可汗面无表情。他很讨厌美国人几乎什么事都要扯到上帝。“我需要情报。”

“当然,”范恩感激地点头,“你要知道什么都行。”

马丁·林卓斯总算知道一般人说“气到吐血”是什么意思。如果局长知道杰森·伯恩从他手上溜掉,而且还是两次,他该如何是好。

“你他妈的在想什么,为什么不听我命令?”他用尽力气咆哮。交通局人员正准备移开被伯恩停在路中的卡车,噪声在隧道里回响着。

“嘿,我告诉你,是我发现目标离开沃尔玛的。”

“也是你让他离开的!”

“是你才对,林卓斯。我是被一个区队长拖住的。”

“那是另一回事!”林卓斯喊,“那家伙到底来这里干什么?”

“你最行了,你倒是说说看啊,在亚历山卓搞砸的不就是你吗?如果你提供情报给我,我就可以帮你搜索旧城,那里我可是熟得要命。可是你没有,因为你是联邦探员,你比较聪明,你要掌控大局。”

“天杀的没错,我就是这样!我都已经派人通知所有机场、火车站、巴士站和租车中心人员,随时注意伯恩的出现。”

“别傻啦,虽然我没权限派人通知他们,可是我已经派人搜索整个区域,而且你也别忘了,最后是我提供你伯恩的消息,你才派人封锁所有出路的。”

即使哈利斯说得没错,林卓斯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。“我要知道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找市警局的人?如果你需要支援,应该先找我的。”

“我他妈为什么要找你,林卓斯?你能说个理由吗?你是我的混账兄弟还是什么吗?我们有用对等关系合作吗?天杀的没有。”哈利斯悲伤的脸上露出作呕的表情,“还有,我没找市警局的人,他一来就找我麻烦,口沫横飞地说我跑进他的地盘。”

林卓斯几乎没在听。救护车闪着灯,警笛呜呜作响,正把他不小心射伤的卡车司机送到乔治·华盛顿大学医院。他们花了快四十五分钟把整个地方封锁成犯罪现场,然后才把他从卡车上搬出来。他能活下来吗?林卓斯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。只要说是伯恩的错就好了——他知道局长也会这么想。不过局长的外壳是由三分之二的实际和三分之一的挖苦构成,林卓斯庆幸在这点上自己永远比不上局长。不管那位卡车司机是死是活,他知道自己都要负责,而这让他的敌意更为加深。他可能不像局长那么会挖苦,可是他也不想因为已经于事无补的行动而认输,反而把内心不好受的感受往外吐。

“四十五分钟!”哈利斯一边说,一边看着救护车穿过堵塞的车阵,“老天,那可怜的家伙都可以死上十次了!”

“这些公仆!”

“你也是个公仆,哈利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。”林卓斯厌恶地说。

“你不是吗?”

林卓斯体内怨恨的毒液就快爆发了。“听着,你这混账东西,我跟你们不一样,我的训练——”

“你受的所有训练都没办法让你抓到伯恩,林卓斯!你有过两次机会,结果全都搞砸了!”

“那么你又帮了什么?”

可汗看着林卓斯和哈利斯激烈地争执。他穿着交通局人员的工作服,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,没人怀疑他。他走到卡车后方附近,假装检查撞击的痕迹,随即发现隧道壁的梯子上有个影子。

他抬起头伸着脖子看,心想梯子会通往哪里。伯恩也这么想吗,还是他早就知道答案了?可汗看看四周,确定没人注意,然后迅速爬上梯子,很快离开了警用探照灯的范围。他发现顶端有道门,而且门闩才刚开过,于是他直接推开门爬了出去。

可汗站在华盛顿圆环中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,依顺时针方向缓缓转了一圈,检查远近所有事物。一阵风吹拂过他的脸。天空阴暗下来,像是重捶之后产生的淤青颜色,远处还发出闷闷的雷声,在城市里如峡谷般的欧式街道中滚响着。西侧是岩溪公园大道、怀赫斯特公路和乔治城。北侧则是现代建筑如高塔林立的饭店街——全日空饭店、柏悦大饭店、万豪饭店,还有后方的岩溪。西边是K街,穿过了麦佛森广场跟富兰克林公园。南边则是雾谷,乔治·华盛顿大学校区就延伸其间,另外壮观的美国国务院也在此地。再往远处看,波多马克河弯向东方后,扩展形成平静的潮汐湖,他看见一个银色小点,原来是架飞机;飞机挂在天上几乎不动,像面镜子反射着光亮,在云层变厚前最后一丝光线的照耀中,开始下降至华盛顿国际机场。

可汗的鼻孔扩张,似乎闻到了猎物的气味。伯恩会去机场。他很确定,如果他是伯恩,他也会这么做。

自从听到林卓斯跟中情局的人讨论韦伯就是伯恩后,他的脑中一直就有不祥的预兆。一想到伯恩跟他是同一领域的人,他就有被侵犯的感觉,觉得这妨碍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。是他——只有他——把自己从丛林的泥沼中拯救出来;他能从那几年的日子中存活下来,简直是个奇迹。那段日子是属于他的,不可能跟别人共有。然而,他现在才发现大卫·韦伯竟然也是这领域的佼佼者,跟他共享着他努力要征服的舞台,这就像个残酷的玩笑,而且对他来说根本不公平。这是需要改正的错误,愈快愈好。现在,可汗等不及要面对伯恩、告诉他事实,一边从他眼神中看出他如何被真相击垮,一边看着他流血至死。

10

伯恩站在出境大厅的阴影中。华盛顿国际机场闹哄哄地挤了一大堆人,有拿着笔记本电脑和随身物件的商人;有带了各种旅行手提箱的家庭;背着米老鼠、金刚战士或泰迪熊背包的小孩;坐在轮椅上的老人;为了去第三世界传教的摩门教徒;手牵手的情侣,拿着通往天堂的机票。不过,虽然人很多,就机场来说这里还算是空旷。因此,伯恩只看见人们空洞的眼神,这是人类对付无聊的本能反应。

他觉得有件事很讽刺,对一般人来说,在机场里,等待是种习惯,而时间却似乎是静止的。不过,对他来说可不是这样,因为每过一分钟,他离中情局的人就愈来愈近。

他才到这里十五分钟,就已经看见十二个可疑的便衣探员。有些在出境的候机室徘徊,一边抽烟,一边用大纸杯喝着饮料,假装混在一般民众当中。大部分的便衣都在航空公司登记柜台附近,打量着排队准备检查行李跟护照的旅客。

伯恩马上知道,现在想登上客机,几乎不可能。那么,他还有什么选择?他得尽快赶去布达佩斯。

他穿着棕褐色长裤、黑色圆领套头衫,外罩一件轻便风衣,脚上则是帆船鞋;原来的运动鞋跟其他装束,在沃尔玛出来后就丢到垃圾桶了。由于他在那里被发现,所以要赶快变装才行。不过在评估了航厦的形势后,他觉得情况实在不妙。

他躲开四处漫步的探员,走入布满细雨的夜里,搭了一辆通往货物空运中心的接驳车。他坐在司机后方,试图攀谈;司机名叫拉尔夫,伯恩假装自己叫乔。车子停下等行人过马路时,他们简单握了个手。

“嘿,我本来要跟我表哥在及时货运见面,”伯恩说,“可是我太笨,忘记他跟我讲的地点了。”

“他是做什么的?”拉尔夫说,一边开进快车道。

“他是个驾驶。”伯恩靠近司机座,“他很想进美国航空或达美航空,不过,你也知道结果会怎样。”

拉尔夫同情地点了点头。“有钱人愈来愈有钱,穷人只能受不公平待遇。”他的鼻子很扁,一头乱发,还有黑眼圈。“还用说吗?”

“总之,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吗?”

“我不止能告诉你,”拉尔夫从后视镜瞥了伯恩一眼,“等开到货物空运中心,我就下班了,到时候我直接载你过去。”

可汗站在雨中思考,机场清澈的灯光围绕着他。伯恩一定在还没看见之前就闻得到中情局探员的气味。目前为止,可汗算出的就有五十人,也就是说,总共可能有三倍多的人遍布在整个机场。伯恩会知道不管怎么换装,都没办法骗过所有人,搭上出国班机。他们在沃尔玛见过他,已经知道他的模样了,这是可汗在地下道听到的讯息。

他感觉得到伯恩就在附近。在公园的长凳上,可汗仔细观察过伯恩,包括他的体重、身材、动作,还有脸部特征。他知道伯恩就在这里。他们坐在一起时,他就偷偷注意着伯恩的面孔。他知道自己必须记住伯恩的轮廓,还有那些轮廓依各种表情而做出的变化。可汗想在伯恩强烈的表情里找寻什么?某种证明?还是认可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他只知道伯恩的表情已经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。不论是好是坏,他已经受到伯恩的制约。他们因为各自的欲望而被束缚在一起,现在,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。

可汗再一次环顾四周。伯恩得离开这个城市,说不定要出国。可是中情局会派更多人过来,扩大搜索范围。如果换作可汗的话,他会觉得愈快出国愈好,所以他往入境大楼走去。他站在大楼里,看着机场的彩色平面图,找出能最快到达货运中心的路线。

既然一般客机受到严密监控,那伯恩想离开这地方,最好的机会就是搭货机了。伯恩的时间很紧迫,因为中情局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猜到他不搭客机,然后开始监视货机航运。

可汗走回雨中。他已经知道一小时内有哪些班次要起飞,所以现在剩下的,就是张大眼睛找出伯恩,如果他的计算没错,他会跟伯恩直接对决。他不再去想这项任务有多困难了。他觉得既震惊又懊恼,因为伯恩原来是个聪明果断、足智多谋的敌手。伯恩让他受伤,困住过他,还不只一次从他手中逃脱。可汗知道,如果这次要成功,一定得出其不意,而且他也知道伯恩会提防他。

在他脑海中,那片丛林正呼唤着他,重复着死亡与毁灭的讯息。他已经能看见这段漫长旅程的终点了。他要智取杰森·伯恩,这是最后一次了。

车子到达目的地时,伯恩是车上惟一的乘客。外面的雨下得更大,让午后光线变得幽幽暗暗。天空一片模糊,像块石板,似乎写在上面的任何事都会发生。

“及时货运在第五区,旁边有联邦快递、德国汉莎航空,还有海关也在那里。”拉尔夫把车停在路边,熄火以后跟伯恩一起下车,小跑步过柏油路面,到了一排有平板屋顶的丑陋大楼前。“就在这里。”

他们走进去,拉尔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。他的身材像颗梨子,可是手脚却格外纤细。他指向左边。“你看到美国海关了吗?走到那一栋,再过两个营业站,就能找到你表哥了。”

“非常谢谢你。”伯恩说。

拉尔夫露出笑容,耸了耸肩。“别客气啊,乔。”他伸出手,“很高兴能帮上忙。”

拉尔夫双手插进口袋,漫步离开,伯恩也朝着及时货运前进,不过他可不想去那个地方——至少现在还不去。他转身,看着拉尔夫走到一道门前,上头钉了一块告示,写着未经许可禁止进入。拉尔夫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,伯恩也拿出信用卡,等门一打开,拉尔夫走进去,伯恩马上安静地冲过去,插入信用卡。结果,门关上了,但并没锁住。他默数到三十,确定拉尔夫不在门口附近,接着打开门,收起信用卡走了进去。

这里是维修处的男更衣室。墙壁全是白色瓷砖;混凝土地面上铺着塑胶网,让打着赤脚洗好澡或正要去洗的人能保持脚部干燥。他的前方有八排普通金属置物柜,大部分柜子上都有简单的密码锁。他的右边通往淋浴间跟洗手槽,再往后有个小一点的空间则是厕所。

伯恩小心地从转角处探头,看见拉尔夫走向一个淋浴间。旁边有个维修人员,全身抹满了肥皂,不过背对着伯恩跟拉尔夫。伯恩看了看四周,一下就找到拉尔夫的柜子,门半开着,密码锁头也开着,挂在门把上。

当然了,在这么安全的地方,花几分钟冲个澡,让柜子开着一下有什么好怕的?伯恩打开门,看见拉尔夫的识别证放在一件内衣上方,于是直接收进口袋。附近有个柜子也一样半开着,于是他把两个柜子的密码锁交换,扣上拉尔夫的柜子。这样的话,在拉尔夫打开柜子,发现识别证被偷之前,应该能替他争取足够的时间。

他在待洗衣物推车里抓了一套工作服,大概确认一下尺寸没问题后就迅速换上。接着,他便挂上拉尔夫的识别证走� �更衣室,马上走向美国海关,查询起飞时刻表。结果,没有飞往布达佩斯的飞机,不过急件空运第一一三班次是飞往巴黎,十八分钟后在货运第四区起飞。接下来九十分钟都没有班次,而且巴黎是可以接受的地点,因为那里算是欧陆内部的交通枢纽。一旦到了巴黎,要去布达佩斯根本不难。

伯恩跑回滑溜的柏油路上。现在已经大雨滂沱,不过没有闪电,而他稍早听见的雷声早已不见踪影。很好,他可不想第一一三班次因为任何理由延迟起飞。他加快脚步,前往下一栋大楼,也就是货运第三跟第四区。

他进入航厦时,已经全身湿透,在看了看四周确定没问题后,便快速走向急件区。这里只有几个人,情况不太妙,要是人多一点,就比较容易混进去了。他找到标示“闲人勿进”的门,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,听见电子锁打开后,便推开门走入。

他穿过煤渣砖墙走道进了一个房间,四周堆满了装货物的条板箱,空气中充斥着树脂、锯木屑和硬纸板的气味,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。这地方让人觉得一切事物都很短暂,随时在变换移动,而这里的生活是由班次表跟气候决定,大家都害怕出什么机械或人为上的疏失。这里没有地方可坐,没有任何能休息的场所。

他双眼直视前方,带着一股没人敢质疑的权威穿过房间,很快就走到一扇不锈钢大门前。透过门上的小窗,他看见几架飞机整齐地排在跑道上,有的在装货,有的则在卸货。他很快就找到那架急件的飞机,货舱门还敞开着,附近有辆油槽车,连接着一条管线通到飞机上,旁边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人正在注意加油量。驾驶舱内,正副驾驶也在检查各项仪器。

正当他要将拉尔夫的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,康克林的手机响起了。是罗宾内特打来的。

“雅克,我可能会先去你那里。你能不能来机场接我,呃,我大概七个小时后到?”

“没问题,朋友。你降落时就打给我吧。”他把手机号码给了伯恩,“我很高兴就快见到你啦。”

伯恩知道罗宾内特是什么意思。他很高兴伯恩能躲开中情局的天罗地网。还没有,伯恩想,还差很多。不过,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离开了。而现在……

“雅克,你查到什么了?你知道NX20是什么了吗?”

“恐怕还不知道。完全查不到关于这个东西的计划。”

伯恩的心沉了下去。“那么希弗博士呢?”

“啊,这个我就查到了,”罗宾内特说,“有位费利克斯·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——或者说是工作过。”

伯恩的心顿时凉了半截。“什么意思?”

伯恩听见纸张的沙沙声,想像着他这位朋友正在看他从华盛顿弄来的情报。“希弗博士已经不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‘现职’人马。他在十三个月前就离开了。”

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他就这么消失了吗?”伯恩怀疑地问。

“以今天的标准来看,虽然不太可能,但事实就是如此。”

伯恩突然闭上眼睛。“不,不。他一定去了某个地方——一定是的。”

“然后呢——?”

“然后他就‘消失’了——是专家做的。”

既然费利克斯·希弗消失了,那么他就更要快点赶到布达佩斯。目前他手中惟一的线索,只有多瑙河大酒店的一把钥匙。他看了看手表,已经拖了点时间。他得走了,马上离开。“雅克,谢谢你帮我查到这些。”

“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。”罗宾内特迟疑了一下,“杰森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祝你好运。”

伯恩收起手机,打开不锈钢大门,走进大雨中。天空低沉阴暗,风吹着大雨倾斜而下,在机场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片银色帘幕覆盖在跑道之上。他微弯着身子走在跑道上,看起来十分果断,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而且得迅速而有效地做好。

他绕过机鼻,看见货舱门就在前方。穿雨衣的那个人加完油,正在把加油管嘴从油槽上拆下。

伯恩从眼角看见左方有动静。货运第四区的一道门突然打开,好几个机场警卫冲了出来,手上拿着武器。拉尔夫一定打开了他的柜子;伯恩没时间了。他保持步调继续前进,快走到货舱门时,加油的人问他:“嘿,老兄,现在几点?我的手表坏了。”

伯恩转身。就在此刻,他看见对方兜帽里的亚洲人容貌;可汗突然把飞机燃油喷向他的脸。伯恩举起双手阻挡,接着被呛得直咳嗽,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。

可汗冲向他,把他推去撞光滑的金属油槽,接着凶狠地击出两拳,一下打在伯恩心口,另一下打在他头上。伯恩跪了下来,可汗随即将他推进货舱。

可汗转头看见一个货舱操作员正走向他,便举起手说:“没关系,我来锁门。”他没被认出来,因为雨下得很大,对方看不清楚他的脸跟制服,加上操作员也很想赶快离开风雨中,于是对他挥手表示谢意。可汗关起舱门并上锁,然后冲到油槽车上,把车子驶离飞机,避免令人起疑。

伯恩先前看到的警卫正朝这里过来,一边对驾驶比着手势。可汗让飞机挡在他跟警卫中间,然后撑起身子,打开机腹货舱门钻了进去。伯恩低头跪着,双手撑在地上。可汗对他的复原能力感到惊讶,马上又用力朝他肋骨部位踢下去。伯恩咕哝了一声便往侧面倒下,双手压着疼痛的腰部。

可汗拿出一条长细绳,然后把伯恩面朝下压在地上,反绑双手。透过雨声,他听得见外面的警卫对正副驾驶叫喊,要检查他们的识别证。绑好后,他把伯恩丢下,悄悄把舱门关上。

可汗盘着腿,在黑暗的货舱里坐了几分钟。雨珠打在机身上,恍如没有节奏的打击乐,让他想起丛林的鼓声。那时他病得很重,发着高烧,鼓声听起来就像飞机引擎在运转,狂乱的敲打作响就是飞机正排出气流,准备俯冲。他很怕听到这种声音,因为会带起他不好的回忆,那些他长期以来试图压在意识底部的回忆。由于高烧不退,他的所有感官能力因而增强,强到快要承受不住。他感觉丛林活了起来,而且许多像是幽灵的形体,排成一种不祥的楔形,缓慢朝着他而来。他只意识到自己做了一项举动,就是把脖子上挂的那尊佛像,埋在人家替他挖的一堆树叶下的小墓穴里。他听见说话声,过了一会才知道,那些形体在问他问题。他还发着高烧,眯着眼想看清楚在翠绿色微光中的形体,可是他们蒙住了他的眼睛。根本不需要这么做。他们把他抬到用碎石跟树叶铺成的床上时,他就昏了过去。

两天后,他醒过来,发现自己在红色高棉的一座营地。有个枯槁憔悴、双颊凹陷的独眼男人似乎是负责照顾他的,等男人觉得他恢复健康后,他们便开始讯问他。

他们把他丢进一个坑洞,里面全是某种会扭动身躯蠕动盘绕的生物,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。那个地方比他所知的任何黑暗更阴森深沉。他最惧怕的也就是这种黑暗,覆盖并压缩着他的太阳穴,不断增加重量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
当然,那种感觉跟第一一三班次机腹里的黑暗完全不一样。

……约拿在鱼腹中向耶和华——他的神祷告,说: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,你就应允我。你将我投下深渊,就是海的深处;大水环绕我,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……

他还记得那本磨损脏污的《圣经》,有位传教士曾要他背下这一段。可怕!太可怕了!因为可汗就在四周充满敌意、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红色高棉,被丢进地狱的腹中,而他也不断地祷告——或者在他尚未发育健全的心智里,可能以为那是祷告——祈求得到释放。这件事发生在传教士要他背《圣经》之前,在他了解佛教的教义之前,因为他年纪还很小时就已经坠入无形的混沌中。神听见约拿在鲸鱼腹中的呼唤,可是没人听见可汗的。当时他孤独置身于黑暗中,等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让他变得软弱之后,便熟练缓慢地将他拉出来,用他后来花了好几年才培养出的冷血态度,不断压榨他。

可汗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,坐定不动看着伯恩。他伸展双脚,使劲用鞋底踹伯恩的肩膀,让伯恩面向自己。

伯恩痛得哼了一声,眨着眼皮慢慢睁开眼睛。他喘了一下,吃力地想做个深呼吸,结果吸进飞机燃油的气体,使得身体剧烈抽搐,呕吐在他和可汗中间的地上,而可汗只是如佛陀般平静坐定,看着伯恩受苦。

“我去过山谷最深处;大地的牢笼原本想永远囚禁我;然而我还是从黑暗中存活过来。”可汗改述《圣经》约拿书的内容。他盯着伯恩发红肿胀的脸。“你看起来糟透了。”

伯恩挣扎着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,可汗平静地踢开。伯恩再试一次,可汗也再阻挠了一次。不过第三次时,可汗毫无动作,让伯恩自己坐起来面对他。

可汗露出恼怒般的谜样微笑,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火花。

“你好啊,父亲,”他说,“好久不见了,我本来以为我们没机会见面了。”

伯恩轻轻摇了摇头。“你在说什么?”

“我是你儿子。”

“我儿子只有十岁大。”

可汗的眼神闪烁着。“不是那一个。我是你在金边遗弃的儿子。”

伯恩突然觉得被侵犯了,一阵愤怒涌上他的心头。“你竟敢这么说?我不知道你是谁,可是我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。”他为了讲这段话,吸进了更多燃油气体,结果他又突然弯身作呕,只是已经吐不出东西了。

“我没死。”可汗用一种几近温柔的口吻说,然后倾身向前把伯恩拉起来。他这么做时,挂在他胸前的佛像掉了出来,摇晃着,“你也看到了。”

“不,约书亚已经死了!我亲自把他放进棺木,还有黛欧跟阿莉莎的遗体!他们全包覆着美国国旗。”

“谎言,谎言,更多谎言!”可汗把佛像放在掌中,拿到伯恩面前,“你看,还记得这个吧,伯恩。”

伯恩的心似乎脱离了现实。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如雷声般震动,像股海啸要席卷他,带走他的生命。不可能!不可能的!“哪里——你从哪里弄到的?”
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,对吧?”他握住佛像,“你总算认了约书亚这个儿子吧?”

“你不是约书亚!”伯恩充满愤怒,脸色阴郁,狰狞得有如一只野兽般咆哮着,“你杀了哪个东南亚外交官才弄到的?”他冷酷地笑着,“对,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多。”

“你搞错了,真是令人伤心。这是我的,伯恩。你明白了吗?”他松开手指,露出因为沾上汗水而颜色加深的佛像。“这是我的佛像!”

“骗人!”伯恩双手从背后伸出来,冲向可汗。原来可汗在绑他时,他紧绷起肌肉,预留了空间,等可汗幸灾乐祸看着他时,再放松下来,挣脱绳子。

可汗吓了一跳,不知道伯恩会来这招,结果他被撞倒,伯恩压在他身上。他的手电筒掉到地上,来回滚动,强力光束一下照到他们身上,一下又离开,他们的表情和膨胀的肌肉就在灯光中闪闪灭灭。

在断续的明暗中,他们就像回到那片浓密的丛林,两人如野兽般搏斗,呼吸着彼此的敌意,尽全力要打败对方。

伯恩咬牙切齿,发狂似的一次又一次重击可汗。可汗则勉强抓住伯恩的大腿,用力压一处神经束,伯恩突然往旁边倒,暂时麻痹的那只脚弯了下去。可汗对着他下巴尖端用力挥出一拳,让他更加蹒跚,摇着头想让自己回神。伯恩拿出弹簧刀,不过可汗又追加了一拳。刀子掉在地上,可汗马上捡起来,打开刀片。

他站在伯恩上方,抓住伯恩的衬衫。他突然感到一阵震颤,就像电源打开后,电流嘶嘶通过线路那种感觉。“我是你儿子。我选了可汗这个名字,正如大卫·韦伯用杰森·伯恩这名字。”

“不!”伯恩的喊叫声,几乎能盖过引擎愈来愈强的震动与噪声,“我儿子和我其他家人都在金边死了!”

“我就是约书亚·韦伯,”可汗说,“你遗弃我,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。”刀子的尖端就在伯恩的喉咙上。“有多少次我差点死掉。我敢说,要是没有依靠那些对你的记忆,我早就死定了。”

“你竟敢用他的名字!约书亚已经死了!”伯恩愤怒至极,像野兽般露出牙齿。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意。

“也许他死了。”刀锋抵着伯恩的皮肤,再往下一毫米就要见血了。“我现在是可汗。约书亚——你儿子约书亚——已经死了。我是回来复仇的,要让你因为遗弃我而受到惩罚。”可汗张口说话时,一些唾沫聚集在嘴角。“你为什么丢下我?你怎么可以逃跑?”

飞机准备滑上跑道,于是突然一阵摇晃。刀锋割进伯恩的皮肤,血喷了出来,不过可汗也失去平衡,刀子随之抬起。伯恩抓住机会,一拳打向可汗侧面。可汗伸直脚,勾住伯恩的脚踝,让伯恩倒在地上。飞机慢了下来,转动机首朝向跑道。

“我没有逃跑!”伯恩喊着,“约书亚是被夺走的!”

可汗猛扑过去,一刀往下砍,伯恩扭动身子,刀锋差点划过他右耳。他想到右髋部上藏的陶质手枪,可是没办法抽出来,因为一这么做就会露出空隙,让可汗发出致命一击。他们肌肉紧绷,相互扭打着,脸上因为用力与愤怒而充血。他们半开着嘴巴呼吸,眼睛和大脑都在找寻最细微的缝隙,要趁对方攻击、防御或反击时一举击溃,可是都没有办法。他们简直势均力敌,不考虑年纪的话,在速度、力量、技巧跟机智方面都差不多。他们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,能够在刹那间预测对方的动作,因而阻挡对方的攻势。由于双方都无法冷静,所以都不在最佳状态;他们的情感从最深处倾泻而出,在意识里搁浅、扭曲,就像水面上的浮油。

飞机又倾斜了,机身因为在跑道上不断加速而震动着。伯恩滑了一下,可汗一只手捶向伯恩,引开他对刀子的注意力。伯恩反击,打中可汗左腕内侧,不过刀子已经朝他挥过来。伯恩往旁边后退,不小心打开了舱门,飞机一开始上升,未锁的舱门便突然弹开。

飞机速度愈来愈快,下方跑道变得模糊不清,伯恩像只海星摊开四肢,双手紧抓门框避免掉出去。可汗发狂般地笑着,屈身倾向伯恩,手上刀子挥动的弧线,暗示着将把伯恩划得肚破肠流。

可汗往前冲,飞机也正好要离开跑道起飞。就在最后一刻,伯恩放开右手,身体因为重力而剧烈摇晃,肩膀差点因此脱臼。不过这一放,正好让他的身体挪出了空间,而可汗就从这个缝隙掉下飞机。伯恩往下方看了最后一眼,只见到黑色跑道上有个灰色小点。

飞机起飞,伯恩被甩到离舱门好一段距离。他挣扎着;雨水像铁链一样拍打着他的脸。风速很强,吹得他快不能呼吸,不过正好把他脸上残留的燃油吹干净,而雨水也滋润了他刺痛红肿的眼睛,冲走他身上的毒素。飞机向右偏,可汗的手电筒在货舱地板上滚动,最后掉了出去。他知道如果不快点进去,他将必死无疑。而且,他紧握门把的手臂也快要没力气了。

他摆动左脚,勉强让脚踝勾住门边。接着,他使尽力气提起身体,用膝盖后侧夹紧门框,取得支点后便转过身,面对机身,然后用右手撑着门边,慢慢推进到机舱内。最后,他终于把舱门关上。

伯恩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,身上都是淤青和血迹,肌肉疼痛不已。在混乱且惨不忍睹的货舱中,他看见了第一任妻子给约书亚当四岁生日礼物的佛像。黛欧希望佛家精神能够从小伴随着他们的儿子。当敌机扫射那条河,约书亚就跟他妹妹还有母亲一起死了。

约书亚死了。黛欧,阿莉莎,约书亚——他们全死了,尸体也都被敌机的子弹打成碎片。他的儿子不可能还活着,绝不可能。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约书亚还活着。那么,可汗究竟是谁,还有他为什么要玩这种可怕而残忍的游戏?

伯恩想不出答案。飞机下降后又立即升起,到达最省燃料的飞行高度,引擎的音调也变了。舱里的温度开始降低,他的呼气开始产生白雾。他双手环抱着自己,摇动身体取暖。不可能,绝不可能!

他想呐喊,但因过度激动而发不出声音,整个人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崩溃。他沉下头,擦掉充满着愤怒、怀疑与悲伤的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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