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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盛归来

来者原来是他的父亲,徐明扬顿时松了一口气。

昨晚,父亲自从在电话里听他说孙子丢了之后,一直联系不上徐明扬,心急如焚;加上周东派人把他的房子贴上了封条,电话里没有得到徐明扬的解释,心乱如麻。当天早上,父亲索性直接从杭州赶来。

徐明扬向他交待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。他知道,过去几年,他一意孤行,反复不听父亲劝阻,不愿意回美国,已经深深伤到了父亲的心;后来,他和所长夫人生私生子的事,又在父亲年迈的心头重重一击;这次,因为他的赌债把父亲的房子丢了,无疑是在父亲心头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。他自知罪孽之深不可赎回,到了这个田地,求父亲宽恕已来不及,满心期待着父亲厉声的训斥。

可是父亲这次出奇地平和,一句话都不说。以前的好说、歹说、劝告、责怪、训斥、恳求、甚至哀求,父亲对他全都用过了,换来了什么?只换来眼前儿子的这副样子。父亲看着他蓬头垢面,眼角的伤口还是血迹斑斑。父亲对他已经无话可说,对他的期望也降到了最基本的只要儿子人还安全,身还健在父亲已别无他求。

他看着父亲眼中布满了血丝,一定上夜未眠。父亲又奔走了一天,饥肠辘辘,徐明扬这才意识到,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饭。他准备去楼下点外卖,走前父亲问他小月亮呢?他拍了一下脑门,这才想起,父亲来敲门时,自己将宝宝藏在浴室,连忙赶过去看,宝宝裹着睡衣,在浴缸里安静地睡着。

徐明扬去买饭的一路,想着自己对儿子,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保护,而父亲这一路对自己,又何尝不是这样呢?可是,自己一直就像这熟睡不懂事的小婴儿,浑然不解父亲的爱。

外卖买回,他和父亲各自吃着饭,各自想着心事。他俩之间,该说的话都已说尽。这两个智力超群的人,虽然不说话,脑中却是一刻不停,推测着对方心里可能正在思考的每件事,排演着如果对方将心事说出来,自己将如何答复,对方又将如何回复,以此类推。就这样,房间里一片沉寂,除了小婴儿偶尔求奶的哭声,父亲冲调好奶粉,把奶瓶递给徐明扬,徐明扬去婴儿床边喂奶,整个默契的过程,仍然是一言不发。

突然,徐明扬开口道:“父亲,我决定了,我想回美国。”

父亲抬起头,没有答话。

徐明扬说:“从我回国以来,您一次次地苦苦相劝,我又一次次地听而不闻,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,犯下了所有这些罪责,我终于意识到,我在这里已经无法立足了。”

儿子的这番话,在他们之前的任何一次交谈中说出来,都会使父亲感到欣慰,可是今天,父亲只是望着他。

徐明扬继续说:“这里对小宝宝来说,危机四伏,现在孩子的妈妈被软禁了,我一个人带着他,二十四小时都心惊胆战,再也不想经历宝宝被人偷走的那种感觉了。宝宝是在美国出生的,他是美国人,所以我打算带上他一起回美国。您现在的房子暂时也没法住……”

他停顿了一下,做了个深呼吸,“您上次去美国的签证还能用,所以我想,请您这次和我们一起去美国,您愿意在那里呆多久都好。”

父亲正了正他的黑框眼镜,终于开口:“你呢?你打算在那里呆多久?”

“这一去,我不打算再回来了。”

这些对话,在之前的沉静中,都在父亲的预算之中,他立刻追问:“我拿的是旅游签证,你上次虽未成行,但申请的也是旅游签证,你很清楚,只有六个月的有效期。”

这一点徐明扬也考虑过了,所以他很快地回答:“先用旅游签证过去,到了那里,可以再想办法转身份,长期留下来的。现在事情已经败露,我们单位所长不会放过我的,情况迫在眉睫,离开这里,刻不容缓。”

“你在职期间,”大学教授清了清嗓子,“有没有做过任何贪污腐败的事情?”

父亲威严的目光,不容他有半句假话,徐明扬也睁大了眼睛,坚定不移地说道:“从来没有。绝对没有。”

“那你至少没有犯法。”这是现在父亲对儿子能作出的唯一也是最后的评价了。

他们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种安静。

夜越来越深,父亲还在沉思,偶尔几滴眼泪会静静地流淌下他那苍老的脸颊。徐明扬看在眼里,觉得这些泪水仿佛是他用刀子扎在父亲心头流出的血,而这些泪水又化成了刀子现在向他心头扎来。此时无声,却是对徐明扬最为残酷的一刻。上一夜,他亲口尝到失去小月亮的滋味,虽然只有一会儿,但已足以让他感受到父亲失去儿子的剧痛。他感同身受地意识到,自己身在国外时,心还是和父亲连在一起的;回国以后,他的心却渐行渐远,他的人虽在这里,恐怕父亲早已觉得失去他了。直到现在,他终于领悟了父亲对自己的爱,那种无条件的爱。他问自己,之前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他的耳目,使他变得那么愚蠢,使他对父亲的爱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?

忽然,毫无预兆地,父亲叹了口气,说他答应了。儿子小时候就没了母亲,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,别看儿子现在人高马大,父亲印象中最多的就是他小时候的样子,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。父亲心里的他,就像徐明扬心中的小月亮,永远是个宝宝。即使他犯了错,即使全世界都与他为敌,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他,父亲也不会嫌弃他。父亲要在他身边,能多陪一点,就多陪一点。所以,父亲同意了,和他一起去美国。

徐明扬写了一条信息,发给了白月娟:

“我马上将带小月亮去美国。我很喜欢这个儿子,也很想留着他,但你比我更需要这个孩子。你可以随时去美国,我会把他完全交给你。”

很快他收到了回复信息:

“谢谢你。”

接着,徐明扬在网上订好了机票,他和父亲计划各自回家收拾行李,约定两天之后,在沪城浦东机场一同出发。

第二天早上,父亲带着小月亮回了杭州。徐明扬回到了自己的公寓,房间仅有的一扇窗,窗口还被旁边的楼挡住,大白天的,屋里很是阴暗,他将要摆脱这里了,在这片土地上,只有一个人,值得他留恋。回国以来,除了自己的父亲和儿子,林可沁是他认为唯一纯净的人。

下午,徐明扬找到林可沁,她由闺密陪着。

闺密先上前,二话不说,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,她打得用力过猛,刮到了他前天受伤的眼角。可沁完全没有预料到闺密会这样,赶紧跑上去抓住闺密的手。

“你不用打,我已经清醒了。”徐明扬擦着眼角又开始往下流的鲜血,平静地说道。

“你这个负心汉,我鄙视你!”闺密朝着他吼道,“当初别人劝她和你分开,你知道她多么坚持吗?你们分开以后,你知道她哭了几天几夜吗?这一年,你又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?那些流言蜚语,到处都在传。为了缓解压力,她暴饮暴食,都吃胖了!这是自孽,你懂吗?我还记得,认识你的第一天,你正义凌然,还为我解围;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完全没有那时候的一丝痕迹!你干嘛要来找我们可沁,你还有什么脸再来招惹她?你糟蹋了她的青春,你赖在我们这里一天,可沁就一天难以嫁人。你为什么还在这里?”

说完这一通,闺密愤恨地走了。

可沁注视着徐明扬的眼角,从包里找出一块手绢,递给他。林可沁穿着黑色的连衣裙,他们解除婚约之后,她把自己以前所有的白色和淡色衣服都收了起来,上街时为了不招人瞩目,只穿深色衣服,再戴个帽子。

她平和地对徐明扬说:“我原以为,我为你的眼泪早已流干;没想到,前天晚上,我为你又流了一次泪。我不想再为你流泪了,你也不欠我什么解释。”

“我明天早上要出发去美国,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“永远……”可沁又说了一遍。

于是他们坐下来,徐明扬向她坦白了一切。

“那位黑玫瑰……”

“你说朱丽娅?”

“对,你的前女友,她在那边,一个人帮你悉心照顾你和别人生的娃……”可沁听着这些近乎荒唐的事情,一边由衷地感叹。

“朱丽娅心肠真的很好,她也快要嫁人了。”徐明扬说道。

“这不仅是心肠好,我记得她那时特意回国,就是为了你,你说过她也苦心劝过你好多次。她应该很爱你……”

“那你呢?你还……”徐明扬凝视着可沁的眼睛,这双自从第一眼他就再也无法忘怀的眼睛。

可沁避开了他的目光,低下头说:“要是可以重来,我宁可你抛下我,和她一起回美国……”

徐明扬的眼眶湿润了。

“你说你是一直都是受害者,就因为这样,你也一定要去伤害别人吗?你说你最崇拜的就是岳飞,岳飞也是受害者,你觉得他会因此选择报复,去伤害他人吗?”可沁问道。

“我没有害过人。”徐明扬急忙回答,“我工作期间,自始至终心系百姓,从来没有贪赃枉法,从未曾伤害过任何人。”

“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害人吗?”

“真的。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。”他不假思索地说。

“你说,你和所长夫人生娃,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副所长的职位?”

他惭愧万分,但点了点头。

“我刚认识你的时候,你刚从国外回来不久,虽然看上去有点融不入这里的社会,却像是一股清泉;可是后来,你竟然选择了同流合污。

“你反复说,自己的运气有多么的差,其他人的手段有多么的卑劣。就算你是世上最不幸运的人,就算别人都不择手段,你不能改变运气,也管不了别人,你唯一能管好的,不就是你自己吗?凭你徐明扬的才华,我不相信,你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去争取那个职位吗?再说,那真的是一个很高的职位吗?

“或许,在你眼里,我只是一个姑娘家,涉世未深,什么都不懂,而且又不是什么好学校毕业的……”

“你讲的很有道理。”徐明扬低沉地说。

“我学的是服装设计,假如有个国际顶级的时装设计师,她为大品牌设计的衣服,时尚前卫,这些衣服在高端商店的一角,大家最多路过看看,买的人很少;相反,市场上充斥着烂货、假货,大街小巷,到处都有,卖的很好。这个设计师,要是坚持自己风格,别人虽然买不起,但她可以赢得大家的尊重、甚至崇拜;可是,她要是随波逐流,去模仿,去抄袭,去以假乱真,你不觉得她就变得很低端的了吗?你不会为她可惜吗?”

“可惜,这里没有真正的大品牌,要在这儿生存,只能……”徐明扬咕哝道。

“这里会有的!在我们专业,这是很多设计师的追求,也是我的梦想,虽然我知道,我现在情况,离这个目标很远很远,但这依然会是我一直的梦想,创造一个来自本土、立足世界的高端品牌!”

徐明扬看着她的眼睛,充满了希望,充满了美好。

“你还想去纽约,去帕森斯设计学院进修吗?”他问道。

“想啊,日思夜想,总比我现在每天在百货商店里站柜台要好……”

“可沁,我们一起去美国好不好?”徐明扬鼓起他最后的一点勇气、聚集起他最后的一丝真诚(如果我们觉得如今的他心中还存有任何真诚),说道,“我可以从头再来,不,是我们,我们可以从头再来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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