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忧乐天下:范仲淹传

开篇请读韩愈《伯夷颂》第一自然段:

士之特立独行,适于义而已。不顾人之是非,皆豪杰之士,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。一家非之,力行而不惑者,寡矣;至于一国一州非之,力行而不惑者,盖天下一人而已矣;若至于举世非之,而不惑者,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。若伯夷者,穷天地、亘万世而不顾者也。昭乎日月不足为明,崒乎泰山不足为高,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。

伯夷是否够得上“适于义”的“特立独行”之士,后世大有争议,笔者在此略不涉及,只谈士君子勇于坚守的道德风骨。何谓“大丈夫能屈能伸”?世有误读,主要在这个“屈”字,以为道义受阻时,即可屈节苟活,以图保全。非也!恰恰相反,中国古来真正的士君子大丈夫,伸则进取,剑胆布道,济世救民,建功立业,留万世英名;屈则坚守,不移道义,即如韩昌黎所言,虽“一家非之”“一国一州非之”“举世非之”,亦琴心护剑胆,守道如命,绝不出卖原则、改易立场。此乃“穷天地、亘万世”而“千百年”方能出现一个的“特立独行”之士。

笔者如此小引,是想说范仲淹者,正是这样一位能屈能伸的“特立独行”之士,而本节只说他“伟大的坚守”。坚守什么?就是他认定唯一正确的“积极防御战略”。为什么要坚守?因为它遇到了空前强大的质疑与挑战。出乎意外,首先提出否定意见的,竟是同道边帅韩琦将军,他力主积极进攻,主动深入西夏境内,集中优势兵力与元昊主力决战,以便快速、彻底地解除西北边患。他在给皇上的奏议中说:

臣以贼昊倾国入寇,不过四五万,老弱妇女,举族而行。吾逐路重兵自守,势分力弱,故遇敌不支。若大军并出,鼓行而前,乘贼骄惰,破之必矣!今中外不究于此,实乃视贼太过之故。屯二十万重兵,只守界壕,中夏之弱,自古未有!臣恐边障日虚,士气日丧,经费益蹙,师老思归,贼乘此有吞陕右之心。

他不光说,还与范仲淹的另一位好友尹洙(时任经略判官)一起,制订出了具体作战方案上报朝廷。这是怎么回事?范、韩二人不是联名上奏近二十道奏议,共同提出积极防守之大计方针吗?莫非韩琦原本就有异议,只是出于尊重范仲淹才附议的吗?或者后来战局变化而韩琦别生谋划?内情嘛,笔者已无能考悉。但韩琦成为速战速决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,已经是不争的事实。

韩琦造成的压力,在以几何倍数快速膨胀,因为他的进攻方略,不仅许多前方将帅参差认同,而且深得朝廷欣赏,具体说,就是仁宗皇帝如获至宝,认为这才是解决西夏问题的上等良策。当然,帝王有帝王的考量,从他们的角度看,也是大有道理的。宋仁宗就是这样看的:西北前线“今三十万之兵食于西者二岁矣,又有十四五万之乡兵,不耕而自食其民。自古未有四五十万之众连年仰食,而国力不困者也”。(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百二十九)并且早就下诏给夏竦等交代说:“以老师费财,虑生他变,令早为经画,以期平定。”(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百三十一)在皇帝心目中,“费财”并非最怕,“虑生他变”才是皇家要命心病。他家老祖宋太宗就道破厉害:“国家若无外忧,必有内患。外忧不过边事,皆可预防。惟奸邪无状,若为内患,深可惧也。帝王用心,常须谨此。”话说得够明白了,内患重于外忧,赶紧把西夏灭了回来吧,保卫朕才是最最要紧的事!你说皇家操着这份心事,能不欢迎速战速决吗?

此时,假如有个“志于道”的好宰相,可以进进直言、良言,给头脑发烧的仁宗皇帝敷条冷毛巾,比较比较攻守利弊,庶几或可有补。你猜如今宰相是谁?又是那个“于天下事,屈伸舒卷,动有操术”的吕夷简。这天,宋仁宗病愈临朝,命速召两府大臣。吕夷简闻命,却不急着应召,过了数刻才动身。他是押班宰相,缓步而行,辅臣们谁也不敢走在他前头。有人请吕夷简快走几步,他却“愈缓步”。宋仁宗问:“朕久疾方平,喜与公等相见,何故迟迟才来?”吕夷简慢语道:“陛下不豫,中外颇忧,陛下忽召臣等入觐,臣等若奔驰以进,恐旁人将有妄议,使国人惊虑。”宋仁宗闻听后,极赞吕夷简曰:“得辅臣之体。”再举一例。一次,曹皇后对见访的吕夫人说:“皇上喜吃糟淮白鱼,祖宗却立过禁令,不许宫人于四方取食材,吕相世居寿州,当有此物。”吕夫人归府后,就让人装了十箩筐淮白鱼进献。吕夷简却说:“两筐即可。”夫人讶问吕相公:“此为陛下下箸之物,有何可惜?”吕夷简徐徐言道:“皇宫所无之物,人臣之家何能有十筐!”大家瞧瞧这位吕宰相,就是这样“动有操术”“平生朝会,出入进止,皆有常处,不差尺寸”。但吕夷简倒不是个没有度量的人,此次西北有事,韩琦荐帅,仁宗有意起用范仲淹,怕吕相反对,要做二人的和事佬,不料吕夷简却主动表态,“即请皇帝擢用范仲淹”。范仲淹心胸远大,与吕相原无私仇,何较锱铢,自然会以国事为重,有著名的《上吕相公书》为证。上吕相公书一连三封,绝非泛泛通款,都很长,所言皆恳恳然军国大计,颇见对攻守之略的深思熟虑,非常精彩。限于篇幅,只可略示一二。

某启:仲秋渐凉,伏惟相公台候万福。某奉命此行,至重至忧。……今延安兵马二万六千,患训练未精,将帅无谋。问以数路贼来之势,何策以待,皆不知所为,但言出兵而已。此不可不为忧也。或得其人,精练士卒,山川险恶,据以待寇,俟有斩获,乘胜深入。贼势一破,鸟散穷沙,复旧当疆,宜有日矣。如未克胜,贼势不衰,纵入讨除,岂肯逃散?或天有风雨之变,人在山川之险,粮尽路穷,进退有患,此宜慎重之秋也!自延州至金明四十里,一河屈曲,涉者十三度,此言山川之恶也。或遇风雨,不敌自困。

十一月四日,具官范某,谨东望再拜上书于昭文仆射相公阁下:窃以文武之道一,而文武之用异。然则经天下,定祸乱,同归于治者也。传曰:“天下安,注意相;天下危,注意将。”斯则将相之设,文武之殊久矣。后世多故,中外不恬,二道相高,二权相轧,至有大将军而居三司之上,盖时不得已也。五代衰乱,专尚武力,诸侯握兵,外重内轻,血肉生灵,王室如缀,此武之弊也。皇朝罢节侯,署文吏,以大救其弊,立太平之基。既而四夷咸宾,忘战日久,内外武帅,无复以方略为言。惟文法钱谷之吏,驰骋于郡国,以克民进身为事业,不复有四方之志。一旦戎狄叛常,爰及征讨,朝廷渴用将帅,大患乏人,此文之弊也。前则刘平陷没,范资政去官,次则韩琦与某贰于元帅,不能成绩,以罪失职。复以夏、陈分处二道,期于平定。近以师老罢去,而更张之。三委文帅,一无武功,得不为和门之笑且议耶?今归之四路,复皆用儒,彼谓相辅大臣朋奖文吏,他日四路之中一不任事,则岂止于笑?当尤而怒之。用儒无功,势必移于武帅。彼或专而失谋,又败国事。况急而用之,必骄且怨,重权厚赏,不足厌其心。外寇未平,而萌内患,此前代之可鉴。……某不避近名之嫌,有表陈让,愿相公与两府大臣因而图之。如鄜延、环庆二帅,一路以文,一路以武。……既文武参用,二路兼资,均其事任,同其休戚,足以息今日之谤议,平他时之骄怨,使文武之道,协和为一,何忧乎边患矣!……某谓朝廷用儒之要,莫若异其品流,隆其委注,众皆望风禀畏,以济边事。……某胸中甚白,无愧于日月,无隐于廊庙,惟相公神明其照,某岂得而昧之!

范仲淹如此披肝沥胆,直陈边事灼见,忠诚报国,其心其情,吕夷简岂能无动于衷?甚或十分感动。但在皇上圣裁已定,不信“或天有风雨之变,人在山川之险,粮尽路穷,进退有患,此宜慎重之秋也”的逆耳之言时,他将持何“操术”是可想而知的,他肯定会毫不游移地站在皇上一边,贯彻执行韩琦的进攻方略,违心不违心那就顾不上了。于是乎,君、相国策既定,又是颇能展示大宋国威的进攻方略,一时朝野欢呼,同仇敌忾之声,弥漫在举国言攻的无边兴奋之中。

庙堂之上,有头脑冷静的吗?这会儿至少有三个人,范仲淹除外,一个是御史中丞杜衍,一个是西北前线第一主帅夏竦。杜衍此时已年过花甲,但依然敢于直言强谏,他给进攻方略泼冷水说:“侥幸成功,非万全计!”但已然难阻洪流。此人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时,尚有惊人之举,容后仔细介绍。这里单说举足轻重的夏竦。

夏竦比范仲淹大三岁,字子乔,虽非进士出身,也属文人一脉,文学造诣很深,有很多作品流传后世,又是古文字学家。宋真宗景德元年(1004),他以父夏承皓死忠,录官润州(今江苏省镇江市)丹阳县主簿,此前范仲淹曾知润州;擢光禄寺丞,通判台州(今浙江省天台县,在此赋有《国清寺》《石梁》《琼台双阙铭》等诗词,颇负诗名);再迁国史馆编修,后与王旦等同修宋真宗《起居注》;天圣五年(107),为枢密副使;天圣七年(109)官参知政事;天圣九年(101)进兵部侍郎、兵部尚书左丞。他是力襄宋真宗“天书封祀”的“五鬼”之一。到了仁宗朝,依然官运亨通,先是知青州,修南阳桥①;再任刑部尚书、户部尚书;西北军兴,兼陕西四路经略、安抚、招讨使,知永兴军,是名副其实的西北前线第一大帅。这样一位实权人物,他对攻守方略的取舍,显然握有极大的发言权。

原先,他发挥自己的远见卓识,对西北军事大局有透彻而精辟的分析:“(李)继迁当太宗时,遁逃穷困,而累岁不能剿灭。先帝(宋真宗)惟戒疆吏,谨烽堠,严卒乘,来则逐之,去无追捕。然自灵武陷没,银、绥割弃以来,假朝廷威灵,其所役属者不过河外小羌耳。况(李)德明、元昊相继猖獗,以继迁穷蹙比元昊富实,势可知也;以先朝累胜之士较当今关东之兵,勇怯可知也;以兴国习战之师方今沿边未试之将,工拙可知也……若分军深入,粮糗不支,进则贼避其锋,退则敌蹑其后,老师费粮,深可虞也。”看得明白,夏竦是反对进攻战略,主张防御战略的,为此他献出十策如下:

一、教习强弩以为奇兵;

二、羁縻属羌以为藩篱;

三、诏确(应为“唃”)厮啰②父子并力破贼;

四、度地形险易远近、砦栅多少、军士勇怯,而增减屯兵;

五、诏诸路互相应援;

六、募土人为兵,州各一两千人,以代东兵;

七、增置弓手、壮丁、猎户以备城守;

八、并边小砦,毋积刍粮,贼攻急,则弃小砦入保大砦,以完兵力;

九、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,许人入粟赎罪,铜一斤为粟五斗,以赡边计;

十、损并边冗兵、冗官及减骑军,以舒馈运。

这是夏竦早范仲淹三年提出的比较具体的积极防御战略,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!在西北前线,范仲淹最初提出防御战略时,有人质疑。夏竦还为之打抱不平,对皇上说:“仲淹亦奏称非是怯惧,候将来春暖大为攻取之计;又奏西界春暖马瘦人饥,易为诛讨,及可扰其耕种之务,与臣前所陈攻策并同,但时有先后尔。”可以想见,如果他能以朝廷重臣和前敌大帅的双重身份挺身而出,坚决反对速战速决,或可让宋仁宗回心转意。可惜的是,这位名臣志道不坚,在关键时刻以名禄为重,舍弃道义,完全否定了自我,投向帝王文化一边,于国于己,都酿成一段千古之恨。于此,《宋史》诟病他说:“倾侧反覆,世以为奸邪!”为了迎合仁宗和吕夷简,他不但转而支持进攻,而且比谁都“左”,坚持主张来年正月即大举征讨,振振有词地批驳范仲淹说:“贼界已知所定进兵月日,岂得退却?”为了让范仲淹屈服,他把自己的超人精明派上了用场,令范仲淹的好朋友尹洙出马做说客,你范仲淹不是一向重情重义吗?我就投其所好,看你怎么着。魏泰在《东轩笔录》第七卷上,载有这场历史性的范、尹对话片断:

范公曰:我师新败,士卒气沮,当自谨守,以观其变。岂可轻兵深入耶?以今观之,但见败形,未见胜势也。

洙叹曰:公于此乃不及韩公也!韩公尝云:“大凡用兵,当先置胜负于度外。”今公乃区区过慎,此所以不及韩公也!

范公曰:大军一动,万命所悬,而乃置于度外,仲淹未见其可。

尹洙是进攻派的中坚人物之一,面对“顽固”的老朋友,他在延州一住二十多天,居然毫无结果,一气之下,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,甚至失态得有点无礼,当面指责一个人不如另一个人,这是带有严重羞辱性的。好在范仲淹不是寻常度量,还是就事论事,平和得让人望尘莫及。要知道,此时范仲淹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吗?真到了韩愈公所说的“举世非之”的程度,而对垒的自己这边,几乎成了孤身奋战。他会屈服吗?这里有他的三封奏折存世,是完整展示给世人的时候了。

其一、《论夏贼未宜进讨》

臣闻昨贼界投来山遇,尝在西界掌兵,言其精兵才及八万,余皆老弱,不任战斗。始,贼众深入,盖为官军以分地自守,既不能独御贼锋,又不能并力掩杀。

彼得其便,继为边患,其虏劫牲口牛羊亦不曾追夺,故安然往来,如蹈无人之境。今延州东路合提防之处,已令朱吉与东路巡检驻军延安寨;其西路亦委王信、张建侯、狄青、黄世宁在保安军每日训练;及令西路巡检刘政在德青寨、张宗武在敷政县,密令分布兵马,候贼奔冲,放令入界,会合掩袭。若数路并入,且并众力御敌,或破得一处,即便邀击别路。其环庆路已遣通判马端往报部署司,令一如鄜延路设备。如此,则可以乘胜而破贼也。今须令正月内起兵,则军马粮草动愈万计,入山川险阻之地;塞外雨雪,暴露僵仆,使贼乘之,所伤必重。况鄜延路已有会合次第,不患贼先至也。贼界春暖,则马瘦人饥,其势收易制,及可扰其耕种之务,纵出师无大获,亦不至有他虞。

自刘平陷没之后,修城垒,运兵甲,积粮草,移士马,大为攻守全胜之策,非为小利而动。如重兵轻举,万一有失,将何继之?则必关朝廷安危之忧,非止边患之谓也。苟自今贼至不击,是臣之罪也。兵法曰:“战道必胜,主曰无战,必战可也;战道不胜,主曰必战,不战可也。”臣昨于九月末至鄜延路,便遣葛怀敏、朱观入界掩袭族帐,盖与今来时月不同,非前勇而后怯。今若承顺朝旨,不能持重王师,为后大患,虽加重责,不足以谢天下。苟俟春暖举兵,犹未为失策。

且元昊稔恶以来,欲自尊大,必**人所误,谓国家太平日久,不知战斗之事,又谓边城无备,所向必破,所以恣桀慢之心,侵扰不已。今边鄙渐饬,度其已失其本望。况已下敕招携族帐首领,臣亦遣人探问其情,欲通朝廷柔远之意,使其不僭中国之号,而修时贡之礼,亦可俯从。

今鄜延是旧日进贡之路,蕃汉之人颇相接近。愿朝廷广天地包荒之量,存此一路,令诸将勒兵严备,贼至进击;但未行讨伐,容臣示以恩意,岁时之间,或可招纳。如先行攻掠,恐未能深据要害,徒为钞劫,损王师之礼。纵能残彼妻孥,焚彼聚落,如白豹之功,官军既退,戎类复居,狼心重报,增其怨毒,边患愈滋,无时敢暇。若天兵屡动,不立大功,必为夷狄所轻。臣又近召张亢到延州熟议,亦称愿与戎人相见于界上。臣所以乞存此一路者,一则惧春初盛寒,士气愈怯;二则恐隔绝情愿,偃兵未期。若施臣之鄙计,恐是平定之一端。苟岁月无效,遂举重兵取绥、宥二州,择其要害而举之,屯兵营田,作持久之计。如此,则茶山、横山一带蕃汉人户去昊贼相远,惧汉兵威迫,可以招降,或即奔窜。则是去西贼之一臂,拓疆制寇,无轻举之失也。①

其二、《谏深入讨伐西夏奏》

去秋遣朱观等六道掩袭,所费不赀,皆一宿而还。近者密诏复遣王仲宝等,几至溃败。或更深入,事实可忧。臣与夏竦、韩琦皆一心速望平定,但战者危事,或有差失,则平定之间,转延岁月,所以再三执意,非不协同。①

其三、《乞先修诸寨未宜进讨》

臣近准陕西都招讨使夏竦牒,连到朝廷指挥,所有行军所需,令三司与韩琦等商量,疾速擘画应副者。臣今据鄜延路部管葛怀敏等申,所要军须粮草共四状,缴连进呈。臣相度前项军须粮草万数不少,必是一两月办集未得。如今办搬运上项随军辎重粮草,又须用厢军二三万人,必虑诸处厢军数少,起发不得。或便骆驼骡子一二万头,即山路险隘,与兵马三二百里,转难主管。若多差人夫,即恐有雨雪之变,崎岖暴露,稍有惊危,便多逃散,抛弃粮草,为贼之资。

臣切见延州废却承平、南安、长宁、安远、塞门、栲栳六寨之后,自延州去贼界二程,斥候渐远,贼马动息卒不可知。又退却疆界,贼转深入。又况延州东路废却诸寨归明弓箭手尽皆流移,著业未得。又诸寨侧近蕃部亦多惊起,在近里与汉户杂居,今春未有土田耕种,若不修复旧寨,其蕃部既无活路,恐纠率打劫近边人户,走入横山贼界,则其患不细。臣又闻得横山蕃部散入岩谷,多设堡寨,控扼险处,入界之时,兵少则难追,多则难行。假使主将智勇,能夺其险,彼则远遁,我无所获,须过横山后方到平沙,却无族帐可取。其讨伐之计,须是将帅出奇兵从天落,则有非常之功,似今重累而行,实忧不利。

臣虽密奏朝廷,留此一路,未速讨伐,以示招来之意,其边界旧寨不可不谋。乞作圣意指挥,遣近上使命急至鄜延路,令与臣催促诸将,于二月半后出兵万余人,于废寨中拣有利处先次修复,未须大段军须,只以随军运粮兵夫,因便兴工,候着次序,选骁捷将兵以守之。既逼近蕃界,彼或点集人马,朝夕便知,大至则闭垒以待隙,小至则扼险以制胜。彼或放散人马,亦朝夕便知,我则运致粮草,以实其备。彼若归顺,我已先复旧疆;彼未归顺,我已压于贼境。横山一带,在我目中,强者可袭,弱者思附,此亦御边之一事。然修复旧寨,亦动军民,烦费不少,比之入界劳弊,则有经久之利,而无仓促之患,且安存得东路熟户蕃部并归明弓箭手。请圣慈裁酌。①

请问读过这三篇奏议有何感想?笔者初读掩卷,甚感意外,怎么范公会如此平静,平静得难见情感之波澜起伏?又怎么会如此平实,平实得似乎有点细微琐碎?在这朝议汹汹、举国争战的特殊时期和关键时刻,作为漩涡中心人物的范公,其奏疏居然会这般不温不火,如拉家常,倒像《西线无战事》时的一份寻常战报,更像一位边帅静夜整理的一篇战地日志。敌情如何如何;我军如何如何;我是怎么让“王信、张建侯、狄青、黄世宁”他们练兵的;我又是怎么“修城垒,运兵甲,积粮草,移士马”的;去秋朝廷是怎么强“遣朱观等六道掩袭”,“近者密诏复遣王仲宝等”出击,结果你看,后果真的是不佳呀;所以,我还是认为不要盲目进攻的好,不说别的,光“军马粮草动愈万计,入山川险阻之地;塞外雨雪,暴露僵仆,使贼乘之,所伤必重”呀;况且,皇上不是已经“下敕招携族帐②首领”吗,我已“遣人探问其情,欲通朝廷柔远之意”,同时这事我也与张亢“熟议”过了,他表示“愿与戎人相见于界上”,一条和议的路子还是应该留下的吧;另外,“蕃汉之人颇相接近”,我希望“朝廷广天地包荒之量”,要照顾到蕃部①的利益呀……你听听,简直是小溪潺潺,泉水叮咚。能不让人感到意外吗?设身处地想一想,这么好的一整套御夏方略无人赏识,而且惨遭否决,不仅皇上和满朝文武大员看不上它,一个战壕里的前敌战友都不理解它,甚或背叛它、出卖它,就连共过患难的同道朋友也鄙视它、羞辱它。这事摊在谁身上,能没有一点儿失望,一点儿委屈,一点儿抱怨,一点儿悲愤、悲哀、悲痛吗?“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”这是古来多么令人心碎的事!然而范仲淹就是范仲淹,他总会给人以意外!读过这三篇“抗疏激辩”的文字,笔者最深切、最形象的感受就是:巍巍高山,已不在乎乱云飞渡,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安命立场;滔滔长河,已不在乎支流倒灌,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前进方向;洋洋大海,已不在乎风骤雨狂,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宽广胸怀。从容的坚守,伟大的坚守,泰山崩于前而不惊,每临大事有静气,这就是范仲淹。而且事实很快证明,举国皆错,唯有范仲淹的坚守非常正确。这便是比“三川口之败”还要惨痛的“好水川之败”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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